從他家可以看到秋家的茅屋頂,每次起山風的時候茅草亂飛,秋師父每年都要重新蓋一下茅頂。從茅草屋邊上的土坡上去再走幾步就能看見伽藍山階,沿著山階往上走是伽藍破破爛爛的山寺,他曾經因為放鞭炮不小心燒了寺廟,那是弑心頭一次對他生氣,他被吊在山門吹了一夜的風。
他在這裏度過了漫長的歲月,追過貓攆過狗,拔過別人家小母雞的雞毛,直到二十歲那年,他殺了弑心,叛逃伽藍。
這是在做夢麼?他想,還是魂歸故裏?
夏侯瀲踩上石頭,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樣搖搖晃晃過小溪,湍急的水流裏映出他稚嫩的麵容,十二歲的孩子,眸子像星星,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他渡過小溪,穿過刀塚,鏽蝕的長刀密密麻麻,刺客們的墓碑靜謐地沉睡在月光裏。他走過小竹林,推開自家小竹樓的柵欄,過往的記憶撲麵而來。
這裏深藏了他最殘酷與激烈的歲月,他在這裏長成、出發,一路走向屬於他的墓碑。
月光下的小院是青白色的,螢火蟲點點,像天上掉下來的星星。柵欄邊上長了一棵大槐樹,樹下是他娘親的墓碑。一個身量高挑的黑衣女人站在墓碑對麵,抱著手臂,肘彎裏一把黑鞘長刀靠著肩膀。螢火蟲圍著她轉,盤盤旋旋,好像永遠都不會停歇。
夏侯瀲淚如泉湧。
是夢吧,或者他已經死了,死了,所以才能和她團聚,
夏侯瀲一邊哭一邊走過去,卻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從淚水朦朧的視野裏望她修長的背影。
她在樹翳裏轉過身,依舊是那張穠麗得驚心動魄的臉龐,依舊是玩世不恭的笑容,墨色的眉角鋒利如刀,好像要劃破這個漫漫長夜。
“幹嘛不過來?”她問。
“我怕,”夏侯瀲抽泣著說,“我怕我一過去,你就變成螢火蟲飛走了。”
“我他娘的又不是神仙,還飛走。”夏侯霈無奈地歎了口氣,自己走過來,蹲在夏侯瀲身前,點點他的額頭,“沒出息,哭成這慫樣。”
那深藏在他心底的,令人窒息的悲傷終於抑製不住,像洶湧的潮水泛濫而出,夏侯瀲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夏侯霈,在她懷裏嚎啕大哭。過往的慘痛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布滿夕陽的街道上的斷肢殘骸,破碎的骨骼,無神的眼洞沉默地與他對視。骨灰傾進刀爐,飄揚的白灰染上火星,像螢火蟲在飛舞。
“娘——”他痛哭著,涕淚糊了滿臉,“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他是那個不曾握過刀劍的少年,是個無助的小孩。
“傻孩子,”夏侯霈摸摸夏侯瀲的頭頂,“你做得很好,一切都很好。”
夏侯霈牽著他走到山崖上,兩個人盤腿坐下來望荒草瑟瑟,月下千山。
夏侯霈開了一壺酒,夏侯瀲還在吸著鼻子,她一拳捶在他頭頂,“別哭了,都是有媳婦兒的人了,還這麼弱了吧唧的。再哭削你。”
“您都知道我有媳婦了?”夏侯瀲捂著頭,“我在我媳婦兒麵前又不哭。”
“你倆都在我靈前磕過頭了,我又不瞎。”夏侯霈咂了口酒,“算了,男人女人都一樣,我也不指望你留後,你自己喜歡就好。小兩口處得好不好,不吵嘴吧?”
“不吵,人賢惠著呢,我說東他不敢往西。”夏侯瀲說,“可惜你去得早,要不然讓他給你端茶送水,聽你念婆婆經,你多舒坦。”
夏侯霈頗有些驚訝地瞧著他,“行啊你小子,我還以為你是個耙耳朵的料,沒想到小看你了。”夏侯霈拍拍他肩膀,道,“賢惠就好,你也別窩裏橫,人家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小少爺,肯跟著你,你就偷著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