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偌大的詹府忽然燈火通明,仆從醫者來去匆匆忙做一團。直到子時,鄭楹的血才終於止住,腹中胎兒也裹著粘糊糊的血肉流脫出來,呈放在托盤上,小小的一團,可憐而可怖。
廊下,詹沛掀開布看過一眼,片刻後複又麵無表情地蓋上,而後默默行至無人處,雙目已然變得血一般通紅。
一直以來,他太想再要一個孩子了。身為父親,他虧欠林兒太多太多——他沒聽到林兒第一聲啼哭,沒見過林兒在繈褓中的惺忪睡眼,也從沒經曆過被林兒興衝衝撲上身來的喜悅。幾年下來,兒子在自己麵前仍是怵怵的、生生的。他早就暗暗想過無數遍,若再有一個孩子,他再不要錯過一點一滴,他要帶著林兒一同陪在幼孩身邊,嬉笑讀書玩耍,把錯過的一切補回來,其他父親有的幸福喜樂,他也要有。然而,可惜的是,近年來夫妻生隙而無子;可悲的是,好不容易有了,在得知有孕的同時,卻也永遠失去了這個日夜期盼的孩子;而最最可恨的是,這一場慘劇,原本是可以輕輕鬆鬆避過的。
內室,一片血腥味中,侍女們手忙腳亂地奔忙著,陌如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為女主人細細擦拭身體。鄭楹在昏昏沉沉中,忽然夢到萬舉所描繪的夢璧之境。夢魘中,隻見父親手持玉璧衝自己慈祥微笑。鄭楹迎著父親上前,卻怎麼也到不了父親身邊,再一看,父親已消失不見,眼前隻空懸著那枚玉璧。
鄭楹一驚而醒,然而虛弱的身體稍一醒轉,旋即又沉沉陷入幻夢——還是一樣的迷離幻境,而持璧又化璧者卻變成了兄長鄭檀,繼而又是弟弟鄭樟,三個夢翻來覆去周而複始,也不知夢了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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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在妻子榻邊坐下。
看著半夢半醒的妻子那因失血而極度蒼白的臉,又想起黏著汙血的可憐胎兒,男子一動不動、心如死灰,眼中的血色始終不曾消退下去。
不久,詹沛轉身出門,很快便出現在南門大牢裏關押萬舉的囚室中。
萬舉正窩在稻草上睡覺,被腳步聲驚醒後,一睜眼看到詹沛惡狠狠的雙眼,就知道一切如自己所料,當即蔑笑道:“我猜你就會過來,也不必囉嗦什麼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你想錯了,”詹沛麵無表情,漠然道,“我並不打算殺你,更沒功夫剮你。”
“那你來做什麼?”
“來跟你聊聊。”
“聊什麼?”
“除了薛王案,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聊的。”
“薛王案?”萬舉又是一笑,“薛王案裏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
詹沛陡然怒起,走近囚室圍欄,衝裏喝道:“你明知一切都是鄭巒的陰謀,為何到現在還在捍衛他、做那樣無謂的掙紮,為何要害楹娘、害我?!”男子野獸般怒吼著,說道最後竟聲音哽咽。
看到對方的樣子,萬舉更加如意,得意一笑,高聲分辯道:“陰謀?是謀,但不陰!陛下身為帝王,肩挑社稷,守天下太平,防臣子作亂,未雨綢繆,何錯之有?真等到逆賊四起之時再行鎮壓,到時戰火遍燃,從南到北豈不生靈塗炭?兩害相權取其輕,犧牲薛王全家,換來舉國太平,陛下沒有做錯什麼!”
詹沛冷冷哼了一聲,麵目變得比講話者更顯猙獰扭曲。
萬舉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對詹沛的神態毫無顧忌,繼續高昂著頭,用淩厲的語調搶白道:“再說,薛王他又真的冤嗎?招降納叛,飛揚跋扈,他的這些所為,換了誰當皇帝,都不會聽之任之!”
“哼,聽起來……還蠻有道理的。”詹沛紅著眼恨恨盯著萬舉。
“何止有道理,這是天下正道!你們這些亂臣賊子,踐踏聖上苦心,引戰生禍,陷多少黎民於水火,如今你們踩著枯骨妄想一步登天——沐猴而冠罷了!你們罪孽深重,洗刷不清的,我白天的所為,正是為幫你洗刷下去一些!你無需謝我,回去謝你夫人即可,哈……”
萬舉說完,仰天大笑,還不解恨,又再次高聲強調:“聖上同我,自始至終沒有一絲過錯!沒有一絲過錯!”
“好,那你記住了,”詹沛的臉色反而忽地和緩下來,聲音平靜而冰涼,“你沒錯,千萬別改口。待會即便是你想認罪,我也不容你認了。”
“故弄玄虛……”萬舉蔑斥,心中卻生出了不好的預感——自己是否低估了對方的憤怒?
此時,忽有隨從進來向詹沛耳語了一番。詹沛聽後,低聲吩咐道:“把那女的帶進來。”
萬舉隱約聽到,登時心驚肉跳,張張嘴,喉嚨卻像堵住一般,什麼也沒說出來,隻瞪大兩眼盯在牢房道口,祈禱不要是他此時此刻最不想看見的人。
然而萬願圓還是出現了。看到女兒的一瞬間,萬舉仿佛渾身被抽去了骨頭,咕咚跪倒在地,一邊朝詹沛猛磕頭,一邊連聲哭求道:“我錯了,將軍,我錯了,我有罪,你大發慈悲,我錯了……”
“那你的聖上呢?”
“也錯了,都錯了,都錯了……”萬舉不住磕頭,以臉觸地,臉上滿是涕泗,粘了滿臉的稻草屑,“將軍,求求你殺了我吧,要殺要剮我決無怨言!這一切皆是我之罪過!是我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