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沛聽到這裏,知道這場談話的重點終於來了。
“可你知道的,哥,我後來還是告了密。當年你帶兵攻霞明失利而拒不回營,我看定國公焦慮成那樣,以為告密會是我唯一的機會,雖稱不上立功,更不光彩,卻也算賣給定國公一個人情,興許能助我翻身。後來定國公也的確以此成功迫使你回營,可結果呢?明明是我揭發有功,卻越來越被定國公疏遠;明明是你身負罪孽,在那之後倒是越爬越快。”郭滿說起那段往事顯得愈發激憤,“我真是小瞧了你的城府——定國公那樣對你,你照舊對他諂媚逢迎,當眾一通漂亮話把錯攬在自己身上,為他保全了顏麵。你把壞事變成了好事,我的好事也就變成了壞事。”
郭滿說著說著,再次哽咽起來,繼而又連連咳嗽不止。詹沛起身為他取來一杯水,郭滿接過喝下兩口,繼續道:“從那之後,你把我甩得越來越遠,我再怎麼也追不上你的步子——人緣輸給你,功勳輸給你,權勢輸給你,連後來喜歡的女子也是寒微出身,又輸給你。本來情愛麵前這些都不算什麼,可你知定國公又對我做了什麼嗎?他把我叫去,明言叫我不可與你一同操辦婚儀,怕我們倆辱沒了你們!”
詹沛大驚,繼而恍然大悟:“想不到,當年你萬般推辭,竟是因為定國公的授意。”
“我聽完氣極了,我知道自己跟你相比是一丁點的臉麵都沒有,可就算如此我也還是沒想過要投靠弋州,更沒想過要對你不利,甚至於,氣過之後,我還是夜夜為你祈禱,為礎州祈禱!賤得像條狗!!可你們又是怎樣對我的?封賞功臣時你們得到了什麼?將軍、大將軍、駙馬都尉,真威風啊。而我又得到了什麼?振武校尉!區區一個振武校尉就把我打發了。是,這些是定國公定下的,可以你的身份臉麵,若當初肯為我說一句話,我也不至於隻得這樣一個敷衍的施舍!所以現在你說,我方才說你將我從你的名錄中劃除了,我虧說你了嗎?!”郭滿早已愴然淚下,卻並不抹去淚水,一任涕泗長流,“我好歹也曾征戰沙場九死一生,就為曾經的一次失言,被那周知行厭棄至此,他怎麼不想想,他的所作所為又好得到哪裏去?!”
“小滿,你說得一點不錯,我在定國公手下這麼多年,也一直提心吊膽。這些年還好些,戰時和戰前,我在他麵前,看他臉色稍沉,我就大氣都不敢喘,可想而知你的境遇有多艱難。”
“後麵的一切想必你都知道了,不知道也能猜個差不離。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放我身上最合適不過了,好在我這條爛命,終於是要了結了,你對我恨也好憐也罷,都隨你去。說來,我自問也不是什麼喪盡天良之人,可這些事上,明明錯在我而不在你,我卻一點不覺有愧。你說這是為何呢?”
詹沛仍舊一語不發,等待郭滿自問自答。
“你麵上越是不爭不搶、唾麵自幹,背地裏越是搶得比誰都凶——不爭不搶是去搶人緣,唾麵自幹是去搶周知行的賞識、立功的機會。一旦得到機會,你務求丁點紕漏都不出,幾年下來斬獲頗豐……”郭滿越說越亢奮,語速不受控似的越來越快,忽又頓住問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明白。你說我隻顧自己往上爬,雖沒踩你,卻搶走了所有的繩索,一根也沒給你留下。”
郭滿一愣,拊掌大笑道:“是,是,說得好,精準精煉,這正是我的意思,且說得比我自己都清晰直白。你既然明白,我也不消廢話了。”說罷又搖頭歎道,“有時候我真可憐二娘,要與你這樣的人過一輩子。”
詹沛神色凝重起來,也許真如郭滿所說,自己心中有這樣那樣的可怕溝壑,隻是自己本性如此,習以為常罷了。
郭滿提著心勁兒吐完心裏話,勁兒一鬆,頓時感到渾身無力,委頓下去,合上眼睛,大張著口,口中時斷時續地發出沉沉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