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二十一年的五月十五將是先王的十年忌日,眾多在京的礎州權貴結隊回荇澤祭拜,詹沛也在其中。而林兒不巧此時染了風寒,鄭楹隻好留在京中照顧兒子,未能同行。
詹沛到荇澤不久便收到郭滿的信函,信裏郭滿自稱患病不能前去,請詹沛代為吊唁。詹沛對此並不意外,看完隨手便丟在一邊。
祭拜結束,詹沛本打算隨眾人一起打道回京,此時郭滿又來信說自己確實染了重病,恐不久於人世,請詹沛來見一麵。
這第二封信著實令詹沛大吃一驚——郭滿正值壯年,怎會毫無征兆就病到這個地步?詹沛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次日一早便匆匆趕往郭宅。
因著之前的種種風波,詹沛為保萬全,依舊帶了護衛。到了郭宅,詹沛留護衛等候在外,自己隻身進到屋裏,隻見郭滿雙眼凹陷,麵色蠟黃,有氣無力地歪在床榻上,顯然病入膏肓。
詹沛見弟弟這幅模樣,心仿佛被攥了一下,匆匆走近病人,問道:“怎麼竟一病至此?我之前連一點風聲也不曾聽說。”
郭滿勉強睜開些眼,又勉強一笑道:“我得了這種病,是再無顏見人了,所以無人知道。本來也不想勞動哥哥大駕屈尊前來,隻想悄悄死了便罷,可我心裏確實有些話,思前想後,還是想說給你聽。”說完便掙紮著要坐起身來。
畢竟是自幼的弟兄,詹沛聽出郭滿話中多出的客套和疏遠,心中一陣難過,坐在榻邊,輕聲道:“小滿,你心裏有什麼話,想說就隻管說出來。”
郭滿開口便哽咽起來:“哥,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你恨我嗎?”
“不恨。”
“不恨?”
“怪我開戰後隻顧著立功,忽略了你。自己越爬越高,卻不曾拉你一把,是我不好。”詹沛坦言。
郭滿卻搖了搖頭:“不,你我之間沒有這麼簡單,也……也不隻是這幾年的事。”
見兄長麵露不解的神色,郭滿輕聲苦笑道:“哥,我活了這些年,很多事情也還看不透徹,唯獨看你看得透徹。”
詹沛依舊不解其意,道:“滿,你有什麼話,或有什麼怨,今天盡情直言講出來吧,我都聽著。”
“這該從哪裏說呢……哪裏又是頭兒呢?想到哪裏說哪裏吧。”
詹沛點了點頭,認真地看著郭滿,做好了聆聽的準備。
“你一直對我很好,對其他人也好,不過,這並不什麼天性中的忠厚良善使然,而都是出於利益的考量吧——看看你現在的死黨,幾乎都是原先礎州那一幫人裏的。”
詹沛並不否認,默然點了點頭,讓弟弟說下去。
“我總覺得,在你心裏有一個名錄,記著所有該拉攏的人、該維係的情意。原本我的名字應踏踏實實躺在你這名錄裏,然而自從我向定國公告你密之後,你就把我從名錄裏劃除了,之後你就一丁點都看不到我了,我官階低你不管,休妻你不管,再娶楊氏你也不管,甚至於我與人合謀刺殺你,你還不管,任我來去。別忘了當初你有多顧念我的前程——你覺得調去西營才有出路,苦口婆心勸我跟你同去西營,勸了我兩個晚上!”
詹沛黯然不已,溫言解釋:“很多事情,確實是我疏忽了,也因這兩年相隔太遠,且礎州初入主京城,著實繁忙,難以兼顧。“
郭滿不做理會,繼續道:“再譬如先王身故後,你忙不迭地去照顧體貼他的女兒,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全擺在明麵上,你自以為是磊落,實是為告訴那些跟你一樣打她主意的礎州子弟:你詹濟之對她是誌在必得。大家也知道你有本事有出身,又都與你交好,礙於兄弟臉麵,少不得知難而退,也就再無人自找沒趣去壞你好事。”
詹沛不置可否,隻道:“你隻管往下講。”
“說歸說,哥,其實不管你是裝好人還是真好人,我都佩服你,因為從頭到尾你都不漏痕跡,身旁沒人不誇你、不抬舉你。你這一手,我服,我想學你,卻學不來。你處處比我出眾,處處壓我一頭,這些我都認了,誰讓咱們是兄弟呢、誰讓我天資不足呢,所以我甘為人下,甘做陪襯,從沒想過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