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目光冷峻地將臉撇開去,卻冷一眼望見了那窗台前的絕目,它不斷撲著翅膀躍躍欲飛,那樣子仿佛是想要來救自己,卻是如何也掙脫不開爪子上的細鏈子,饒是如此,還是依舊不肯罷休地往前扯著。她望著絕目爪子上刺目的銀光,忽而自嘲地笑起來:“因果循環,我本想將你拴在身邊,如今卻輪到他將我拴在身邊,這是報應……”

四下裏的人聽她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又見她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隻覺得她腦筋不清楚了,互相對望著露出鄙夷之色,卻還是十分客氣地頷首道:“小姐就好生歇著吧。”她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一動不動,眼淚卻潸潸地往外淌著,對他的話恍若未聞,頓了片刻,隻聽見又是一陣紛遝的腳步聲,便知曉他們已經退出去了。

夢裏她迷迷糊糊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艱難地撐開眼皮子來,窗子外頭的強光冷不防侵入眼來,原來已是翌日的清晨了,她隻覺得頭痛欲裂,就像是有無數的螻蟻在腦子裏啃噬著,難受之際,卻見一個步履蹣跚的背影在眼前晃動,那人原是在舀著一碗熱粥,這會子看見關雪醒過來了,臉上微露喜色,忙將手中那隻瓷碗端過去,因著腳上有隱患,隻能一坡一坡地走近去,幸好碗裏的粥水僅盛了半碗,不然便要翻灑出來燙到手了。那人十分親切地笑道:“小姐睡了一夜也該餓了,萍姨喂您吃粥可好?”她怔怔地望著萍姨,隻覺得麵善,不曉得在哪裏見到過,遲疑著開口:“你是……”萍姨緩緩坐在了床沿處,聲音卻是極溫柔:“小姐不記得也是好事,過去的事提它做什麼。”她想了好一陣子,突然仿佛記起什麼來,難以置信地問:“您是師長夫人?”

此言一出,萍姨卻是一下子紅了眼圈,眼中的溫柔轉而化成濃濃的悲切,關雪見她這般動情的模樣,便已知曉自己準是猜到她心坎兒上去了,又見她此時隻是兩三件單薄的粗布麻衣裹在身上,發髻亦是極簡單地往耳後綰著,眼睛再不複從前的光彩了,卸去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的陸軍夫人看上去與常人家裏燒水做飯的大娘並無兩樣。關雪轉念一想,便想起當初她為救陸軍師長來苦苦哀求自己那一幕,不由得泛起一陣心酸,於是問:“夫人怎麼會在這裏?師長他可好?”一提及自己的丈夫,她又一陣哽咽,眼淚珠子不住地往下掉,抽泣著開口:“老爺雖則免了一死,可撤職之後,家裏便日漸敗落了,這些日子以來沒少受別人的白眼,兒女迫不得已外出勞工,餘下咱們二老。總司令算是個念舊情的主兒,見咱們可憐,便安排我進司令府來做傭人,老爺也被調遣去營裏喂馬了。”關雪在司令府住太久了,實在不曾知外界事,因著身子動彈不得,隻是點點頭,又說:“夫人行走不方便,還要來照顧我一個死人,真是委屈夫人了。”

萍姨聽她竟說自己是個死人,又是擔憂又是焦急地說:“哪裏還叫‘夫人’,我如今不過是一個仆人,小姐當初於我有恩,我是心甘情願來照顧小姐的。小姐千萬別說不吉利的話。”她一顆心早已心灰意冷,心裏一委屈,眼看又要掉下淚來,眼裏驟然黯淡下去,那聲音虛弱得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樣:“行屍走肉,我從前害了許多無辜的人,如今活該落得這種田地,你看我不是活死人還會是什麼?”她想起那被自己拋屍深井的翠萍,因為翠萍的死牽連到的碧瑤,死無葬身之地的二叔,木柯寨的幸存者,還有不知去蹤的梅龍……那樣多的人都是因為她,最後不得善終。這些人命便像是一塊巨大的磐石,壓得她無法喘熄,將她硬生生地釘在了罪孽和血債的十字架上,她心痛難抑,忍不住淌下淚來。萍姨見她手腳上全是紮眼的鐵鏈子,不由得一陣心疼:“你不是活死人,而是個犯了錯的孩子。萍姨跟你講,我年輕時候信仰的是基督教,你可知在《聖經》裏有句話說——人一生下來便帶有原罪,咱們來到這個世上就是來贖罪的。可你不是罪,頂多隻是個錯,好孩子,你這才多大的錯?竟要受這樣的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