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雪聽到最後才明白媽媽原是受了氣,一大清早找她撒氣來了,反舒了口氣,問:“誰惹著媽媽了?”金花媽媽鼻孔出氣,哼了一聲:“叫啥來著……吳菁!就是她!昨夜死活不肯接客,還潑辣得將人家一隻耳朵給咬下來了。”她聽著也是一驚,忙問:“後來呢?”那金花媽媽比著十根手指,繼續說下去:“她害得我賠了這麼多錢,後來就按你說的,扔到城西那舊馬廬了。”
“什麼?”
她震驚得立馬從椅上跳起來,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衝金花媽媽責怪似的嗔道:“媽媽怎麼能這樣做?我當初不過是想唬唬她,一心絕了她的念想。”可這話甫一出又不免落下心虛,一開始便是她的主意,如今沾了這趟渾水,要想獨善其身壓根兒不可能。
那金花媽媽原是心裏不痛快,如今氣沒撒成又平白無故受了她的嗔怪,臉憋得通紅,似隨時要迸發出來,卻見關雪麵目憔悴,精神亦有些不濟,不由得問:“怎麼臉這樣蒼白?”突然又想起什麼來,問:“這個月你讓黎醫生瞧過沒?”聞言,她心裏即時漏跳一拍,怯生生開始後怕起來,身子虛弱似一截扶風若柳,爾後又聽見那金花媽媽載聲怨道:“糊塗了你?幹灑家這一行的可得注意身子……”
那金花媽媽所言極是,這片勾欄之地素來是百花爭豔,允許脫穎而出卻不喜一枝獨秀,如今鴉片成風疫病猖獗,偏偏那些老氣橫秋的爺們兒又個個雨露均沾,作為青樓女子稍不留神便會落得個身患惡疾的慘敗下場。
因此往日裏她會定下日子,自個兒找那黎醫生調理身子去。這陣子許是因為一直心心念念著傅作翊,一時疏忽大意,方才被金花媽媽這麼一提,才如夢初醒地記起這碼子事。
來不及收拾家什,隻魂不守舍地換了套男裝,連脂粉也省了撲,咚咚跑下樓,卻見那侍妓妹妹捧了把油紙傘過來,才發覺外頭如今還是淫雨霏霏。雨路*,關雪雇了一輛黃包車便匆匆而去。
路上凹凸不平,積水頗多,那車夫拉起來極費力,黃包車上拴了串銀鈴,風兒雨後清新,吹得那銀鈴叮叮當當一個勁左右晃動。路旁的小販紛紛架起了白色帳篷,遠遠望去,像一朵朵梨*碩碩累累地簇擁著,極其賞心悅目。路人打著油紙傘,步履匆匆地往家裏跑,好似隻關雪一個人是行色匆匆地往外瘋。她窸窸簌簌地跟車夫說著話,談笑間,車子冷不防地顛了一下,底下小窪裏的水立即飛濺而起,又潑了那個賣剪紙的後生一身髒。
“哪個不長眼的?這賣錢的剪紙全濕了,還讓不讓人活了?”那不走運的後生氣到了極點,太陽穴處青筋爆跳,目露火光,一副要吞人的模樣,卻見那黃包車顛顛簸簸向前碾過去好幾米路,壓根兒對他視若無睹。他“呸”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繼續嚷嚷:“俺不過是想討口飯吃,到底招誰惹誰了?昨兒遇著總司令倒也認了,今兒個竟讓個車夫瞧不起,這也太欺負人了!”
一口氣還未出完,前頭的黃包車卻頓時折回來,顛顛簸簸一番後,在那後生跟前停下。他一時怔窘,先前那些罵人的狠話竟一句也說不上來,張著嘴半響依舊鴉雀無聲。
“對不住了,這賬算我頭上。”發話的人聲音柔若和風,又似初生的雛鸝鳥般嬌俏動聽,可眼前分明是一身男裝。他微微欠腰想要看清楚關雪的模樣,可惜那把薄脆的油紙傘垂得太低,隻能依稀看到她下鄂一道尖削的輪廓。隨即,一襲蘇格蘭格子紋衣袖伸過來,暴露在外的一段粉腕白若凝脂,兩指間夾著一張錢票,柔軟地揚在半空。那後生遲疑著接過,刹時生出一種萌動的情素,不過恍惚間,那輛黃包車漸已走遠。他呆呆地望著那纖弱的背影,心中竟不知是*,還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