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篇晷分部:陰長七尺九厘,寬一分二厘,白虎斜偏一寸(1 / 3)

北宋,福建劍浦巫巷周宅。

房間裏擺放了411個青銅的水壺,最大的銅壺口徑逾丈,最小的銅壺隻有酒杯寸口大小。這些銅壺都被放置在屋內高低不等的木架之上,錯落有致。每個銅壺的模樣都不盡相同,但是每一個銅壺的底部都有一個細小孔洞,孔洞的大小也不一致。黃員外看得很明白,這是水漏,世間一直流傳的計時工具,但是這麼多大小不一的銅壺堆放在一個房間裏,讓黃員外內心升起寒意,而且叮叮咚咚的滴水聲,仿佛能勾人魂魄,讓黃員外不由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後周法師的身上。

周法師笑了笑,“吃飯的家什而已,不用太介意。”

黃員外也點頭:“我是來……”

“都知道了。”周法師擺手。

黃員外來找周法師,為的是他的兒子黃裳,出生時,百“鬼”朝拜的兒子黃裳。他還是向周法師說了拜訪周法師的來意。

兒子出生後。黃員外堅持給自己的兒子起名“黃裳”。夫人也阻攔不了。

但是黃裳在出生的時候難產,在腹中拖延的時候過長,腦袋被產道擠壓,一直都是長長的,他的眼睛也和平常的小孩不同,有兩個瞳孔。

附近的村人都在私下議論,黃員外的兒子是個妖孽。出生的那天,百“鬼”朝拜,圍著黃宅蔓延了好幾裏地,全部是孤魂野鬼。這話是村裏一個通陰的老人黃老太說的,黃老太說在黃員外兒子出生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那些“野鬼”從四麵八方慢慢爬行到黃宅的門口,向著黃宅下跪,當時黃員外就站在門口。那些“野鬼”一直站立不動,直到黃員外的兒子發出第一聲啼哭,那些“鬼魂”受了驚嚇,才漸漸退去。

村裏人都相信黃老太並非危言聳聽,因為在當天晚上,家裏有小孩的人家,徹夜未眠,所有的小孩都說屋子裏有“鬼”,屋外更多,哭鬧了一個晚上。並且當晚,村裏所有的牲畜都驚慌失措,早上起來的時候,好幾家的牲畜全部產下了幼崽。但是產下的幼崽全都奇形怪狀,比如六條腿的羊羔,比如兩個頭的豬仔,更有甚者,有頭母牛生下了一個人頭牛身的怪物,生下來後會說話,說了一句“無冬無夏無人”,之後和其他的那些生出來的怪物一樣,立即就死了。

果然,黃員外兒子出生的那一年,年成非常不好,夏天不熱,冬天也不冷。結果蟲災肆虐,農作物生長不茂,茶樹也紛紛枯萎。糧食不夠,村民口糧都成了問題。第二年收成稍稍好轉,村民才勉強堅持下來,村民紛紛說黃員外的兒子是個不祥之人。

5年一晃而過。

黃員外的兒子黃裳,從出生後到現在,一句話都不會說,走路也東倒西歪,除了黃員外,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個傻子。

黃夫人對黃員外十分愧疚,她年事已高,不可能再替黃員外生育。兒子黃裳已經5歲,還不能和一個正常的小孩一樣說話,整日裏頂著一個長長的頭顱在宅院裏亂跑,幾乎每次黃員外看到兒子,都是他摔倒在地,然後爬起來的場麵。夫人多次在員外麵前提起,打算在婢女中挑選一個合適的,給員外做妾,幫員外繼承子嗣,但是每次都被員外回絕:“我兒子會成大器的,你不用擔心。”

“你為什麼非得相信一個來曆不明的道士說的話?”夫人不能明白黃員外的堅持。

“不僅是那個道士!”黃員外向夫人解釋,“兒子出生的那晚,我真的看到了無數‘鬼魂’向我跪拜。”

“村口老太婆說的混話,你也信以為真?”

“我真的看見了。”黃員外堅持。

夫人不再爭辯。

附近所有的郎中都找遍了,來看了黃裳之後,都表示黃裳的病是治不好的,他生下來的時候閉氣太久,其實已經死了一半,三魂七魄都不齊全,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

每個郎中都是這麼解釋,勸說黃員外還是另尋別的醫生。黃員外追問郎中,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哪個魂魄不全,有沒有辦法補救?

“心魄丟了。”郎中說,“就是失心瘋,一輩子都會這樣瘋瘋癲癲。”

黃員外不肯相信,他等著兒子恢複。

“過年後,兒子就6歲了。”黃裳對夫人說,“我得找個私塾先生給他發蒙。”

夫人也不願意再反駁黃員外,於是從劍浦找了一個秀才給黃裳啟蒙。秀才吃住都和黃裳在一起。

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黃裳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卻能識字,秀才教他看書,他隨即就能記下來,然後默寫,字字不差。會寫字倒還罷了,黃裳還會寫一些文字,所有人都看不懂,任憑學識廣博的秀才也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麼。

兩年之後,秀才告辭,說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教授黃裳。雖然黃裳仍然不能說話,還是瘋癲的模樣,但是家中已經擺滿了他抄寫的書籍。

秀才走後,黃員外才知道,秀才告辭,還有另一個原因。

因為黃裳晚上從來不在家裏睡覺。這是秀才臨走的時候告訴黃員外的。

黃員外好奇,夜裏站在黃裳的門外,發現到了醜時,黃裳就端端正正地從屋裏走出來,和黃員外擦身而過。黃員外好奇,跟隨著兒子。看到平日裏走路都磕磕碰碰的兒子,此時健步如飛,走到院內的高牆下,一躍而起,翻出牆外。黃員外立即開門出去追趕,但是夜裏什麼都看不見,不知道兒子去了什麼地方。

第二晚,黃員外早早地在高牆下架了梯子,果然同樣的時刻,黃裳又從屋裏走出,爬到高牆上,黃員外連忙上牆,看著兒子順著大路行走,黃員外緊跟不舍。一直追著兒子到了後山,山坡上是一片墳塋。

黃裳走到一個墳墓旁,掀開墳墓上的一片雜草,顯露出一個洞穴。然後鑽了進去。黃員外心裏害怕,但是又惦記兒子,於是打了燈籠,把頭湊到洞穴查看。

黃員外看到墳墓的洞穴盡頭是個棺材,棺材已經被挖了一個破洞,黃裳把裏麵的屍體慢慢拉出來,屍體已經腐朽,成了一具骷髏,黃員外立即閃開。骷髏就直直地站立在墳墓旁邊,黃裳卻鑽了進去,隔了很久都不出來。黃員外這才知道,兒子在棺材裏睡覺。

到了天明雞叫,黃裳鑽出墳墓,把屍體拖進墳墓,再用雜草掩飾好墳墓上的洞穴,又慢慢向回走。守了一夜的黃員外跟隨黃裳回家。

這件事情,黃員外不敢跟任何人說起。

第二天,黃員外不動聲色地出門,跟夫人說去縣裏拜訪一下老友,他來到了劍浦縣的一條小巷。

宋朝開國以來,對戶籍限製嚴格,農籍、商籍等普通戶籍之外,還有軍戶、伶戶,甚至還有巫籍。每個不同的戶籍,都分別住在不同的區域內。

劍浦的巫籍就聚集在縣城的郊外,隔著很遠,黃員外就能看到破爛的茅草屋連綿一片,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燃燒草紙的味道。黃員外慢慢走近這片茅屋,茅屋旁的路上,人們或站或坐,鮮有行走,有老嫗也有壯漢,年輕的婦孺和年幼的兒童也不少見。

他們看到黃員外這個外人走過來,紛紛盯著,沒有人主動向黃員外詢問什麼。黃員外左顧右盼,看到一些沒關門的茅屋裏,供奉著一些恐怖詭異的神像。當然也有供奉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的,但是並不多。

巫籍向來被官府壓製,隻是近幾年皇帝好道教,他們的情況才稍微好轉,不再被官府到處驅趕,於是在這個地方漸漸形成了一個村落。

黃員外走了一會兒,看見一個麵善的老人坐在自家門口修剪桃樹枝,於是上前詢問:“請問,師巫(宋朝對神棍的稱呼)周法師住在什麼地方?”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計,看了黃員外一會兒,然後指了指前方,“拐角,再走40步就到,他家的院子有3棵槐樹。”

黃員外點頭道謝,然後順著老人指明的方向走去。果然拐角後走了40步,看到一個相對較大的院落,裏麵栽了3棵大槐樹,槐樹的枝葉繁茂,把整個茅屋覆蓋住。

師巫周法師是陝西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西北搬遷到了東南,聽說是為了躲避西夏和朝廷的戰亂,背井離鄉,到了福建,吃的也是行巫做法的飯,混跡在師巫的人群裏。官府控製巫籍很嚴格,走到哪裏都要在官府根據戶籍入冊。所以周法師因為一個巫籍,走了幾千裏,到了福建安家立命,本來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周法師在劍浦入籍,幾年之後,聲名鵲起,他的手段非一般的師巫可比,漸漸就有了名氣。

黃員外找周法師是為了自己兒子黃裳的事情。

黃員外站在院子門外,看了看大槐樹,休息一會兒,站到院門口,就要抬手敲門。這時,門卻開了,一個10歲左右的小孩站在黃員外麵前,對他說:“員外請進,我爹在大堂等你。”

黃員外心裏好奇,跟著這個小孩走到了大堂,隻見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書生正在大堂上喝茶。他看見黃員外,示意黃員外落座。黃員外心裏明白,這個書生多半就是周法師。周法師的兒子跑到堂後,過一會兒,給黃員外端了一杯茶上來,然後謹慎地站在父親的身邊。

宋朝的禮節煩瑣,民間也受到了影響,主賓二人見麵後,不會立即交談,要先品茶。品茶的間隙,客人要對主人家裏擺設的字畫古玩等事物鑒賞一會兒,才算是慢慢熟稔,這個過程中,二人算是相互了解,然後主人再邀請客人到客房,才會談起正事。

黃員外看著周法師的穿著,心裏想,如果自己不是知道這人是個師巫,多半會認為他是個科舉的孝廉。但是讓黃員外奇怪的是,周法師家中大堂沒有懸掛任何字畫,牆壁上空蕩蕩的。黃員外看到牆壁的左側有一個圓門,好奇地走了進去,看到房間裏靠著牆壁,放滿了木頭櫃子,但是仔細看了,這些櫃子,又不是普通的形狀,櫃子的每一層都擺放著一個青銅樣子的器物,大小不一。

周法師站在黃員外身後,說了這是家什而已,然後微笑示意黃員外走近了看。

黃員外拱手說:“冒犯了。”然後走到櫃子前麵,看著一個個青銅器物上,都是黑綠相間的斑駁、看來年代已經不短。

周法師走到黃員外麵前,輕聲說:“東漢的古物,先生有什麼看法?”

“王莽時候的。”黃員外說,“這東西少見。”

周法師點頭,就不說話了。

大堂裏一片安靜,黃員外聽到的滴水聲更加清脆,這才發現,有個器物的底部正在快速滴水。緊接著,黃員外發現滴水的聲音並非隻有一處,凝神片刻之後,又聽到了另外一處也有水聲,是從右手邊的一個器物上滴落下去的。

黃員外似乎明白點什麼,正要說話,周法師抬手示意他繼續聽。

黃員外繼續安定心神,發現滴水的聲音聽到的越來越多,都是十分有節奏的悅耳聲。黃員外再仔細看木櫃上都鐫刻著小篆的字體,分別寫著“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昳、晡時、日入、黃昏、人定”等字樣,然後又看見另一個櫃子上鐫刻的字跡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來區分時辰,每個時辰又用後天八卦分為八刻,分陰四刻、陽四刻。還有的別的幾個木櫃上的字跡是“晦、朔、弦、望”的紀月。

黃員外本就出自書香門第,看著這些東西,心裏也就明白這是古代漏刻計時的工具。他再看其他的幾個木櫃上,有些刻著數字,有些刻著看不懂的銘文。

黃裳指著這些器物看向周法師,“這些是漏刻……”

周法師點頭,“是的,計算滴水的方法,就叫水分。”

二人在漏刻前站了一會兒,黃員外知道這些青銅器物都是真品,於是隨口問:“聽說每一個有年份的古董,都會有前人依附在上麵,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周法師笑起來,“應該是有的,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

二人又走到大堂旁的書房,依次坐下。

“你兒子的事情,我也聽說過。”周法師不再客套,“你兒子出生的那天,很多妖物渡劫,你卻偏偏要逆天而行,我算的沒錯吧?”

“我埋了一條大蛇。”黃員外對當年的事情曆曆在目,“頭頂上已經長角,我看著可憐就給埋了,免得受其他野獸撕咬吞吃。”

“員外是個厚道人。”周法師說,“所以這事落到你兒子頭上,你兒子12歲前不能開竅。”

“我不是為這個而來。”黃員外說,“我兒子大了,自己會走路,可他晚上睡在墳墓裏,我很擔心。”

“這件事情好辦。”周法師把小孩招呼進來,“這是我的犬子,叫周侗,他跟你回去瞧瞧。”

黃員外看著周侗還是個小孩,臉上就有點尷尬。

周法師卻不再和黃員外解釋,隻是吩咐周侗:“做好了,帶黃裳過來一趟。”

黃員外看周法師說得輕鬆,也就不好再詢問。他帶著周侗離開,向周法師告辭。

黃員外帶著周侗往家裏走。周侗年紀雖然小,但是說話非常老成,他看出黃員外心中憂慮,對黃員外說:“員外是因為沒有請動我父親才沮喪嗎?”

黃員外隻能苦笑,心裏想著一定是周法師不願意親自給自己幫這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