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車左明卅七右明廿五(2 / 3)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是這麼對我說的,醫生懸壺濟世,不是為了錢財。”葉珪說。

“醫工處世在德不在藝,你父親是個好醫工。”喇嘛說,“我說的那個藏醫也是這樣,但是因為他沒有診金的收入,家裏難以為繼,隻憑借妻子養的幾頭犛牛生活,非常艱難。一年天降大雪,沒有足夠的草料,犛牛凍餓而死,於是這個藏醫就打算自己賣身當奴隸,換取一點錢財,留給家人生活。就在準備這麼做的時候,一個老人走到他家的門口,尋求醫治。老人已經奄奄待斃,他對藏醫說,他是去往拉薩拜佛的,一路長禮叩拜,現在路程過了大半,但是身體扛不住了,看在大家都是信奉十方三世諸佛的子民,希望藏醫能夠出手醫治。藏醫為難,他發現這個老人的病情嚴重,需要一味昂貴的藥物才能救治。藏醫猶豫很久,對老人說,你等等我,我去去便來。於是藏醫把自己賣身為奴,拿到的賣身錢,並沒有給家人購置牲畜,而是買了那一味藥物給老人醫治。老人的病情好轉,十分感激藏醫,於是對藏醫說,你是個好人,我告訴你一個‘金手指’的法子—把你的食指用酥油浸泡一夜,第二天就知道好處。然後老人告辭。藏醫的家裏沒了指望,妻子和子女隻能等著餓死,藏醫也隻能去做奴隸。但是主人知道了藏醫治療老人的事情,吩咐人把藏醫的賣身契給送了回來。藏醫十分感動,這就是善有善報的道理。藏醫想起老人說的那句話,於是用酥油把自己的食指浸泡一晚。從此以後,藏醫的醫術變得十分高明,任何病人到他的麵前,他隻需要用食指觸到病人的疾病患處,病人立即痊愈。藏醫從此成了有名的醫工,但是他始終恪守著不主動收取診金的習慣,隻收取病人能夠支付的報酬,即便如此,藏醫也過上了富足的生活。”

葉珪聽了,連連點頭,“你說的這個醫生,看來是得了福報。”

喇嘛繼續說:“故事還沒有講完。你對故事其中的一件事情不感興趣嗎?”

“哪一件事情?”

“金手指。”

葉珪笑起來,“這隻是個故事而已,哪裏能當真了。”

喇嘛對著葉珪說:“你的食指,就是一代名醫才有的金手指,所以你不該死。”

葉珪把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仔細看了很久,除了比尋常人白皙修長,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

喇嘛說:“暫且不說你的事情,你知道那個藏醫後來怎麼樣了嗎?”

葉珪說:“一定成了一代名醫。”

“沒有。”喇嘛搖頭,“我接著往下說。”

葉珪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馬上詢問喇嘛:“上師也是因為給人治病的緣故,被人告官?”

“不是。”喇嘛旋即又搖頭,“也算有點牽連。”

葉珪看喇嘛猶猶豫豫,一定是有什麼難處不方便說,也就不再追問。

喇嘛繼續說那個藏醫的故事。

“藏醫因為金手指的緣故,生活漸漸富足,名聲越來越大,很多達官貴人,甚至漢人高官都千裏迢迢來找他看病。”喇嘛繼續說,“他手上有了金銀,家人養的犛牛也有了幾百頭,再也不需要過窮困的生活,住破舊的房子。找他看病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地,他開始對窮困的病人不怎麼關照了,會先給有錢的富人看病,可是看病的富人也是排著長隊等他。到了後來,貧苦的人也隻能賣了家產來找他看病,他不再是一個看待眾生平等的醫生,完全忘記了自己行醫的初衷,認為看病付錢是天經地義,更何況他的醫術是百病無怠。

“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看到自己的下人—他也蓄養了奴隸,在門口抬走一具屍體,連忙上去詢問,這才知道,原來找他看病的窮人太多,卻得不到他的醫治,又沒有回家的路費,隻能在他家門外等死,他的妻子和兒女就吩咐下人在晚上把那些等在門口病死的人搬走,避免讓他看見。他看到了這個情形,狠狠地把家人痛罵一番。第二天早上他對下人說,如果有窮人進來看病,絕對不能再拒之門外。

“就在他下了這個決定之後,卻收到了一個漢人的邀請。原來是甘陝總督得了怪病,無法醫治,聽說了他的名聲,特來求治。對方許諾的報酬非常高,比他以前所有的報酬都高很多。藏醫無法拒絕,隻能跟著甘陝總督的特使到了總督府。他很輕鬆地把總督的頑疾治好。回家的時候,他用了兩輛馬車拖著金銀財帛。他更加的富有了,再也看不起門外的窮困病人。那些在他門口苦苦哀號的病人,無論怎麼乞求他,他也無動於衷,甚至主動要下人把他們統統趕走。

“於是他家的附近,埋葬了無數病死的窮人,那些窮人埋葬的很淺,很多埋葬了沒幾天,就被土狼刨出來吞噬屍體,天上的兀鷲也紛紛飛過來加入‘宴席’。一個名醫的宅邸附近,竟然成了一大片亂墳崗,金碧輝煌的藏醫宅邸就在亂墳崗的中央。”

葉珪聽到這裏,一陣毛骨悚然,對著喇嘛說:“如果他不是一代名醫,可能也不會讓那麼多窮人不遠千裏來找他,那些窮人可能會在家裏與家人告別死去。他的罪孽實在是太深重了。”

喇嘛點頭,“有一天妻子突然對他說,自己的嘴上長了一個疔瘡,藏醫馬上就說,你要同意服侍你的那個女奴給我為妾,我就給你治病。妻子驚呆了,沒想到丈夫隻需動動手指的事情,竟然要提出這種苛刻的條件。藏醫本來也沒想太多,等著妻子答應。就在這個時候,下人通報,來了一個乞丐。藏醫十分惱怒,要下人把乞丐趕走,下人說,乞丐拿著一張人皮,說是無價之寶,是當年八思巴的遺物。藏醫聽了,十分興奮,八思巴是元朝國師,他留下的人皮遺物當然珍貴無比。於是他立即扔下妻子,迎接那個乞丐進來。乞丐不說話,把人皮遞到藏醫的手上,藏醫看了看人皮,上麵刻了一個骷髏,骷髏的四周畫的是九朵牡丹,人皮的背麵,刻著一隻巨大的蟬。藏醫告訴乞丐,這張人皮雖然價值不菲,但是自己不是活佛,用不著這麼厲害的法器。乞丐苦苦哀求,說這張人皮有個厲害之處,隻能醫生才能使用。藏醫一聽,來了興趣,急忙詢問人皮的厲害之處。乞丐說,這張人皮上的骷髏是當年中原宋朝黃裳的法器,它們能夠通陰陽辨四季,後來八思巴隨著蒙古大軍南下,得到了這個骷髏,八思巴最大的恨事就是不能和中原的大法師黃裳一決高下,因為黃裳當時已經去世。得到了黃裳留下的陰陽四辨骷髏之後,他用宋朝皇族後裔的人皮,把骷髏的靈力注入作為法器。此後這張人皮又流傳了幾百年,聽說其功用是能夠治療世間所有的疾病,並且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藏醫聽了,不免笑起來,伸出自己的食指,說自己的指頭也有這個本事。乞丐對藏醫說,你的指頭隻是在你身上,你死了,金手指就沒了。但是這張人皮可以代代相傳。藏醫被打動了,收下人皮—也就是陰陽四辨骷髏,然後決定給乞丐看病。乞丐說自己的喉嚨裏長了一個疔瘡,痛苦不堪。藏醫於是把手指伸進乞丐的嘴巴,但卻摸不到疔瘡,乞丐用手示意,還在喉嚨下方,當藏醫把手指深深探入之後,乞丐咬下了藏醫的指頭!”

“啊!”葉珪猛地輕呼一聲。

喇嘛繼續說:“就在藏醫手指被咬掉的那一刻,他才發現原來這個乞丐,就是當年告訴他用酥油浸泡手指的那個老人。現在藏醫明白這個老人並非普通人。乞丐咬掉藏醫的金手指之後就離開了。藏醫連忙拿起那張‘畫’有陰陽四辨骷髏的人皮,希望從中悟出讓自己的金手指起死回生的辦法。這時,人皮骷髏上麵隱隱傳來聲音,但藏醫什麼都聽不懂,原來骷髏說的是古老的漢文。藏醫的金手指沒有了,他妻子嘴上的疔瘡也無法醫治,幾天之後妻子的疔瘡把嘴巴全部塞住,無法飲食,活活被餓死。事情還沒有結束,藏醫的金手指被咬掉的消息不脛而走,再也沒有什麼富豪找他看病。接著他的兒子吸食鴉片,毒癮深重,卻無法拯救,女兒也難產而死,藏醫也沒有辦法。最後藏醫的兒子吸食鴉片散盡家財。當藏醫終於明白自己受到了報應之後,已經一貧如洗,此時連窮困的百姓也不找他了,昔日門前繁華都一去不返,宅邸也被毒癮發作的兒子一把火燒掉,兒子也喪生在大火中。藏醫站在家中的廢墟旁,看著四周無數墳墓,心中終於大徹大悟。他投身到了寺廟,做了一個最低等的喇嘛,然後他帶著那張陰陽四辨骷髏人皮,離開藏地,遊曆到中原,想把陰陽四辨骷髏還給中原人,了結自己最後的心願。”

葉珪看著眼前的這個喇嘛,終於明白了聽到的並非是一個故事,而是眼前這個喇嘛一生的經曆。

“你被關在這裏,又是為了什麼?”葉珪看著喇嘛正在腐爛的大腿問道。

“我離開藏地,來到中原,一直在尋訪當年黃裳的傳人。”喇嘛慢慢說著,手在懷中摸索,捏了兩個虱子出來,扔到身邊的稻草上,“但是一直沒有找到。”

“黃裳不是真正的道士,他隻是撰錄道藏的官員而已,沒有門派,當然談不上有傳人。”葉珪說。

“這就可惜了。”喇嘛說,“我到處尋訪,打聽黃裳的傳人,手上有陰陽四辨骷髏的事情也讓人知曉,於是有個茅山道士找到我,希望我給把陰陽四辨骷髏給他。我跟這個道士說,陰陽四辨骷髏交給的人一定是郎中而不是道士,拒絕了他。”

“然後他就報官把你抓起來?”葉珪好奇地問。

“因為他無論用什麼法子,都無法讓我把陰陽四辨骷髏交給他。”喇嘛說,“他也會法術,一種能讓人無法動彈的法術,他搜遍我全身也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於是他逼問我把陰陽四辨骷髏藏在了什麼地方,我當然不肯說。結果,他就報官,說我手上的缽盂是人的頭蓋骨,而頭蓋骨是我殺了人取下來的。”

“你真的殺人取頭骨做缽盂?”葉珪問,“我聽黎先生說過,西藏喇嘛有這種做法。”

“那個頭蓋骨是我在火災廢墟裏找到的。”喇嘛說,“是我兒子的頭骨,我之所以用這個頭骨作為缽盂,就是希望以此不斷提醒自己,從前犯下的罪孽。”

“但是官府並不相信你說的話。”葉珪說,“這也難怪。”

“那個道士和官府有交情,於是就以殺人罪把我收監,但是也無法定我的罪,隻能以妖僧惑眾的名義關著我,拷打了我幾次,我的腿被夾棍夾爛,看來這輩子是走不出去了。”喇嘛說。

葉珪聽了,想起自己也是無端的大禍臨頭,情形比眼前的這個喇嘛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