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珪扛著招牌,手上提著一串鈴鐺,在街角蹲下來休息。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幾乎扛不起身上的那塊招牌。葉珪坐在青石板上,看著眼前的河道上,一艘艘烏篷船慢慢在眼前飄過。他很希望有一艘船能停下來,招呼他上船,讓他給人看病。但是這個期望一直都沒有實現。
連續幾年,風調雨順,也沒有瘟疫流行。坐館的名醫倒還罷了,可是遊走四方的郎中就上頓不接下頓。葉珪休息一會兒,勉強站起身,他要走到前麵的那個橋頭,那裏有個給人看相的老頭,前天給了他一個粽子吃,他想,今天再去,應該還能混一口飯。
葉珪走到橋頭,看見看相的黎先生剛剛給人算了命,拿了相金,一臉的笑容。他看見葉珪來了,連忙招呼:“葉名醫來了,走,我們去喝一壺。”
葉珪笑著搖頭,“都要餓死的人,哪裏配得上‘名醫’二字。先生給點吃的,就感激不盡了。”
黎先生收拾了東西,寄放到旁邊的人家,然後帶著葉珪去酒肆喝酒。葉珪不愛飲酒,隻是跟著吃點下酒菜填飽肚子,為了不拂逆黎先生的心情,勉強喝了一杯。
葉珪對黎先生說:“先生以後就不要叫我葉名醫了,我算什麼名醫。”
黎先生說:“我給自己算過命,我今年會遇到貴人,然後一輩子風光無限,可是到了現在,我還是沒遇到一個所謂的貴人。本來以為是你,你的命格全部帶陰,按理說是一代名醫的命數。”
葉珪隻能笑笑。
“可惜你父親死得早,不然你就沒這麼多波折了……”黎先生說,“你父親應該是個有名的郎中,可惜了……今年剛過世吧?”
葉珪把頭抬了抬,“黎先生算的真準。”
“你沒有走江湖的經驗。”黎先生摸了摸胡須說,“14歲就出來做遊醫,當然是家中有了巨大變故。你這樣有醫術的,當然是家裏父親有很高超的醫術。”
葉珪低頭抿一口酒,“那先生覺得我什麼時候才能改運,做一個真正的名醫?”
“按照你的麵相……”黎先生說,“你馬上就會學會辨陰陽、黃帝之術,醫術當世無雙。到時候不要忘記我。”
葉珪聽了,十分高興,拱手謝黎先生,“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
就在二人說話時,兩個衙役和一個中年人走進酒肆,衙役看了看酒肆一遍,問中年人,“人在不在?”
“在,就是他。”中年人把手指指向葉珪和黎先生。衙役立即走到黎先生旁,把鐐鏈套在黎先生的身上。黎先生麵如土色,嘴裏喃喃地說:“不知道得罪什麼人了。”
中年人連忙喊:“錯了錯了,是旁邊這個小子。”
衙役二話不說,把葉珪拎起來,帶向衙門,留下黎先生目瞪口呆。
葉珪來不及分說,被衙役帶到了府衙,縣老爺已經升堂,師爺衙役都已經就位。
這時,葉珪終於想起來那個來找自己的中年人是誰。兩個月前,自己行走遊醫時,被一個周員外請去看病。當時他身無分文,已經餓得頭昏眼花,當然巴不得有人請他看病,他對對方說隻需要給一碗飯,就權當診金。如今堂上的中年人,便是周員外。
生病的是周員外的妻子,腳部腫脹劇痛,這個毛病已經跟隨周夫人多年,隻是當日突然發作起來,使她無法下地行走,並且痛得越來越厲害。
葉珪知道這是吳地普遍的濕熱症狀,吳越之地靠海,水係豐富,地氣潮濕,加上這裏的人都喜歡吃海魚、貝類和江湖裏的魚蝦,所以濕熱淤積幾十年,熱毒就發作在手腳末端的肢體。葉珪看了周夫人的病情,馬上用銀針在其足太陽膀胱經的風門、神堂、膈關三個穴道撚上,然後在手太陰肺經的太淵、魚際兩穴炙了艾蒿(鄭重聲明:本文中的一切中醫治療術語,全部是杜撰,萬不可當作真實治療方法)。
當時周員外看見葉珪不去針對夫人的腳傷治療,卻在夫人的後背紮針,和手上熏艾蒿,就覺得很奇怪。他擔憂葉珪太年輕,不會治病,但是一刻鍾的功夫,夫人疼痛減輕,不再躺在床上大呼小叫。
周員外很感激葉珪,按照之前說好的要求,給了葉珪一碗白米飯,米飯上還給放了一點梅幹菜,雖然沒有錢,但是葉珪吃了頓飽飯,也感到很知足。
吃飯的時候,葉珪聽周員外說,夫人的這個病是突然發作,剛好蘇州的兩個名醫都出門雲遊,請來了幾個普通郎中,都隻能暫時緩解夫人的疼痛,所以無奈中,隻能請了葉珪這個小郎中過來,病急亂投醫,這也是人之常情。
葉珪吃完飯,又給周員外開了一個方子,用了幾味藥,叮囑周夫人在半年之內,不要吃葷腥。葉珪年輕,還不是讓人信服的名醫,所以用藥上,他也十分謹慎,沒敢開猛藥。
開完藥方,葉珪就離開了周家,卻完全沒有想到這才過了兩個月,周員外竟然報官抓自己。
葉珪正在想著這些事情,突然聽到縣太爺大聲問周員外:“周員外,你看清楚了,是不是這個庸醫治死了你的夫人?”
葉珪一聽,眼前一陣眩暈。耳邊衙役長長的威武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葉珪在渾渾噩噩中,一片茫然,完全聽不清楚縣太爺和周員外在說些什麼。隻是縣太爺在詢問他的時候,都本能地答應“是的”。
縣太爺看他沒有否認任何訴狀,免了他的板子,直接把他扔到大牢等候發落。
葉珪在大牢裏不見天日,身下隻有一層薄薄的稻草,地麵汙穢潮濕,一股便溺的味道和肉體腐爛的氣味彌漫著。在牢房裏一連幾日,葉珪每天吃的都是發黴的米飯,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吃飽。
葉珪想起自己對治療周夫人的事情供認不諱,看情形自己是要給周家人抵命了,就算是逃過一死,可能也會被發配到極北苦寒之地充軍,看看自己的孱弱身體,想來應該也撐不了兩年。葉珪越想越絕望,隻能期望老天救自己一命。
為了擺脫自己對死亡的恐懼,無奈之中,葉珪開始慢慢回憶從幼年就開始學習,並強行背誦下來的《內經》,從《素問篇·上古天真論篇第一》開始,慢慢地默念: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
牢房裏暗無天日,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葉珪也不知道自己在牢裏待了多久,總之,他已經把《內經》背誦了七八遍,今天已經背到《至真要大論篇》。
“厥陰司天為風化,在泉為酸化,歲運為蒼化,間氣為動化;少陰司天年為熱化,在泉為苦化,歲運不司氣化,間氣為灼化……”
“能不能給我閉嘴!”靠葉珪左側的牢房裏傳來一聲怒吼,這是個壯年大漢,因為殺人被判了斬監候。他每日在牢房破口大罵自己的妻子—葉珪從他的語氣中,知道他是因為懷疑妻子不忠,殺了她。
距離秋天還有幾個月,葉珪心想,自己的性命恐怕也和這個死囚一樣,撐不到冬天了。那個漢子又罵了兩天,終於沒了聲息。葉珪爬到隔欄附近,看到漢子的褲子脫落下來,看來他終於忍受不了等死的煎熬,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解開褲帶,繞過木枷,用手把褲帶套上脖子,再掛在了牆壁上的某個木樁上。
葉珪驚慌地大叫,獄卒跑進來,看到了漢子的屍體,慌亂一陣,把漢子的屍體抬了出去。葉珪終於切身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為了擺脫恐懼,他默念《內經》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但是念了一會兒,葉珪心中的恐懼和絕望再度升起,他背不下去了,隻能癱坐在地上,呆若木雞。
“為什麼不念了?”隔欄旁邊有人說話,葉珪嚇了一跳,他看到那個已經死掉的漢子,仍舊站在牢房裏,但是身上沒了木枷和鐐銬。
葉珪驚呆了,顫巍巍地問:“你不是死了嗎?”
“他是死了,是我在說話。”隔欄旁的聲音又傳過來。葉珪又仔細看了一下,發現原來隔欄那頭還有一個人半靠在牆壁的角落,看來他一直都在那裏,由於牢房黑暗,自己從來沒有注意到。
葉珪又看看隔欄後麵站的那個漢子,仍舊十分驚恐。
“你也看得見?”那個靠在旁邊牢房牆角的人說,“他的怨氣很深,他覺得很冤枉。”
葉珪看到那個漢子的眼睛流出血來。
“走吧走吧,留在這裏做什麼?”然後葉珪就聽到了一陣喃喃念經的聲音,漢子消失了。
葉珪抓著隔欄的木柱,看著這件古怪的事情。過了一會兒,那個靠在牆角的人慢慢挪動到隔欄的這頭,和葉珪隻隔著木柱。
葉珪看到這個人原來是個喇嘛,身上的喇嘛袍子已經破爛不堪,他的雙腳都折了,從牆角那頭磨蹭著爬過來,兩條腿血肉模糊,現在葉珪終於知道牢房裏腐肉的味道來自何處了。
喇嘛年紀不小了,臉上沒有蓄須,葉珪根據他頭上的頭發,也能看出這個喇嘛待在這裏時間不短。葉珪覺得有點奇怪,雖然清朝宣傳喇嘛教,但是藏傳佛教在江南沒有流傳,紅教活動的範圍以北方居多,蘇州很少能見到喇嘛。
葉珪問喇嘛:“上師也是犯了死罪?”
“也算是吧。”喇嘛說,“遲早是個死,他們不會放過我。”
葉珪心裏有了同病相憐的想法。
喇嘛突然問:“你是郎中?”
葉珪點頭,“是的,可惜治死了人。”
“你說來聽聽。”喇嘛問葉珪。
葉珪就把自己在兩月前把周夫人濕熱病的症狀說了,也說了自己治療的辦法。可惜周夫人隔了兩個月還是死了,周員外惱怒自己醫術平庸,所以把自己告官。
喇嘛想了一會兒說:“不瞞你說,我也懂一點醫術。”
葉珪說:“你能聽見我默念的是《內經》,我就知道你肯定懂醫術的。”
“周夫人不是你治死的。”喇嘛聽完後說,“你下針和用藥都沒錯。”
葉珪無奈地說:“看來是命已至此,我家道中落,也沒人替我主持公道。”
喇嘛看著葉珪說:“把你的手伸過來我看看。”
葉珪聽從,把手伸過去,喇嘛捏著葉珪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兒對葉珪說:“我們藏醫有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待在這個牢房裏,還能做什麼?”葉珪苦笑,“聽也無妨,反正我和你都是將死的人。”
喇嘛開始說:“有個藏醫,醫術稀疏平常,但是他為人善良,很多奴隸沒有錢醫治病痛,就去找他,他並不區分人的貧賤富貴,窮人和奴隸沒錢付診金,他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