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快正頂了,那塊一畝多的田地還剩下一小部分就全部灌完了。常年不勞作的吳越山在太陽底下站了幾小時後有些氣喘,他吆喝了一句吳玉雪,想收工下午再幹。吳玉雪說,你要受不了先回去吧,我把這點剩下的灌完,下午我們就直接去家南的那塊地了。吳越山主觀上也想再撐一會,但是,他背著噴霧器已經寸步難行了。他望了一眼吳玉雪,喘了一口粗氣,還是先回家了。回到家的吳越山胡亂洗了把手,咕咚咕咚灌了幾碗白開水,拿了躺椅和蒲扇剛想去樹下乘會涼,心裏就開始內疚起來。地是他執意要包的。家裏家外的人都說他是吃飽了撐的,沒有人讚成,連吳玉雪也不讚成。可是現在包下來之後,莊稼種上了,遇到蟲害了,吳玉雪二話沒說,成天陪著自己一天到晚地吃力不討好,可他卻把吳玉雪一個人撂在大太陽下獨自回來喝水乘涼,這實在是太對不住她了。吳越山這樣想著,扔下躺椅和蒲扇,找了一個軍用水壺,衝刷幹淨,水壺裏灌滿涼開水,給吳玉雪送去了。吳玉雪喝了涼開水後繼續幹活。吳越山也狠狠心決定陪著吳玉雪灌完這塊地再一塊回家,反正也馬上快完了。吳玉雪吃苦耐勞,幹莊稼活是一頂一的好手。這些年多虧了她裏裏外外地操持。他出來打點村裏的事這麼多年,家內能夠有條不紊上上下下都妥妥當當,吳玉雪出了很多力。她嫁給他之後,村裏人傳說的早年間她身上的那些嬌氣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她是男人的賢內助。她是一個好女人好老婆。她是他吳越山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他們終於灌完了那塊地。他們回家的時候,已經接近一點鍾了。回家後,吳玉雪沒有像往常那樣炒菜做飯,她撲到床上躺了一會。吳越山問她是不是累著了,她迷迷糊糊站起來摸著她的頭,說,我頭有點暈。說完,她就栽倒在吳越山懷裏了。吳越山把吳玉雪抱到床上,沒多久,他也感覺到頭暈眼花,看不清東西,他以為是脫水了,想去灶房抓一把鹽放到開水碗裏,但是,他沒走幾步,也暈了過去。
吳越山和吳玉雪兩個多小時後才被拖上急救車送進縣人民醫院。醫生查出他們是被噴霧器內流出的對人體危害很大的巨毒農藥給感染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吳玉雪的感染程度要比吳越山厲害很多。可能是她進水的容器也就是那個軍用水壺出了什麼毛病。
已經被搶救過來的吳玉雪還是在住院的第三天突然病重一口氣沒上來過世了。
吳越山住了一個多月院,才慢慢恢複過來,但是,他整個人完全瘦下來了。他一直都不相信吳玉雪突然就這麼走了。他更不相信是由於他的疏忽讓吳玉雪喝了軍用水壺裏的水,她才走的。她是他吳越山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他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了。他是心疼她,心疼自己的女人,才去地裏送水的。他從來都沒有做過去地裏送水這樣瑣瑣細細的事情。他頭一次這樣做。這個家一直都是他說了算,他是做決斷的,他說地裏種什麼就種什麼,他立下這個家為人處世的規矩和章法,他在這個家裏說一不二。她從來沒有反駁過。她順從他的男人。她溺愛他的男人。也許,她認為,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一個家有一個站得直行得正的主事的男人可以依靠是一件非常高傲非常難求的事情。她有了,她有了她的榮耀,再苦再累,她都會心甘的。這個男人為養育她的父母養老送終,沒有一絲怨言。這個男人履行了他的承諾,一輩子守著她。他做到了,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做的很好,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要的不就是這樣嗎?她管他是誰名誰。她隻需要知道他是她的男人。而且,她絕對放心,她是他唯一的女人。因為,他有操守,有德行,有原則和脾氣,有男子漢身上所有的凜凜威風,他做的所有事情都符合他的道德,而他的道德不光放在他心裏,還明明白白放在光天化日下所有人的眼前。他絕對守持得住他的道德。因為,那就是他。他就是那樣的。他確實是她的驕傲。既然是驕傲,那為他做什麼,不都是值得的嗎?
但是,瘦削下來的吳越山肯定不會這樣想了。他怎麼能夠容忍自己在他包地的一意孤行裏他的女人喝了他的手拎去的水後陰差陽錯不明不白地死去呢?
她殉葬了她對他的信任和順從。她為了他而死。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而死。
他沒有借口,沒有理由,原諒自己。
他不能,實在不能,原諒自己。
死的應該是他。他連累了她。瘦削下來的吳越山滿含了愧對和懷念,但是,身體剛剛恢複沒多久,他就又獨自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