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堅硬的存在(2 / 2)

吳柏想想也是。去他媽的吧,我差點讓一個屁臭死,冤不冤啊。

可想是這樣想,有時候還是會自己跟自己慪氣。

巨大的無以複加的陌生像蠶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吳柏這片桑葉。前所未有的無助和冰冷堅硬的生存,讓吳柏長大了,在一瞬間長大了。長大,被逼的,這是冷峻的現實不顧情麵的施暴,幸好有小姑和姑父的細心嗬護,它像一根觸手可及又可以抓得牢的生命稻草,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尤為可貴。

一個月以後,吳柏第一次給家裏打了電話。事前,他準備和家裏每一個人都通話的。可是,當電話撥通以後,他隻堅持和爺爺哥哥說完,眼淚就流下來了。那時的眼淚包含著一個人無法言說的痛,包含著一個人所受的全部委屈,包含著對家的思念以及對這份思念的珍重,還有,可以流淚的幸福。不管在外邊經受了什麼,不管一個龐大的機器時代強加給一個弱小的十四歲少年怎樣的負重,總還有個地方可以去哭泣,總還有一些東西值得相信和捍衛,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吳柏在掛掉電話的時候,似乎明白了那源源不斷噴湧而出的複雜眼淚除了示弱和傾訴以外,還凝聚了一種力量。那樣一份鐵石心腸的骨子裏冷冰冰的堅強,已經被喚醒了。

他覺得他不再是一個弱者。

他在家裏是。並且願意是。

但在這裏,他不是。

他不是。

這件事,

他說了算。

時光與日子各各不同,而詩則提供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海子

高三寒假。

元宵節的黃昏,吳桐端著一個簸箕,簸箕裏放著幾塊紙元寶,奶奶捏的一盞麵燈,一把盛有酒的酒壺,一個酒盅,一捆香,一盒火柴和一掛鞭炮,跟著腋下夾著楊樹細杆的爺爺走向二爺爺的墳塚。

二爺爺的墳位於吳家村的正北方向,挨著老琴柏樹,靠著破廟,破廟身旁,就是上山的蜿蜒小徑。

天還尚早,爺孫兩人來到墳前,盤腿坐下。墳光禿禿的,雜草還沒來得及在其上生根發芽。夕陽的餘暉拋灑下來,把爺爺、吳桐、二爺爺的墳、老琴柏樹、破廟都照成了土黃色。吳桐抬頭看向老琴柏樹,琴柏樹似已到了風燭殘年,枝幹皸裂,沒有了記憶中遒勁的威嚴。主幹與最大支幹的分叉處挺立著一棵楝樹,一串楝豆在風中搖擺。在爺爺奶奶竹籬笆圍成的小院裏,吳桐最早聽到了關於楝樹的傳說。很久以前,一隻烏鴉在老琴柏樹的枝杈間歇腳,把沒有消化的楝豆種子當糞便排在枝杈裏。沙土塵埃被風年複一年地堆砌在枝杈。又經過年複一年的陽光雨露,小楝樹就從老琴柏樹的枝杈中鑽了出來。

時光淌過老琴柏樹,淌過楝樹,淌過吳家村,淌過縣城的高樓大廈,淌過爺爺、二爺爺和吳桐的身體,矗立在此時此刻。村子裏傳出密密麻麻的鞭炮聲,像身後歲月的腳步,匆匆忙忙,鏗鏘有力。狗也跟著興奮,起哄的狗吠像散掛的鞭炮,炸響一片。吳桐把呼吸放到黃昏裏,時光就有了大小、形狀、密度和質感。時光就是二爺爺的墳,躺在老琴柏樹下,無始無終,無喜無悲。時光就是鞭炮聲和狗吠,延宕在村莊節日的氣氛中,陣陣炫音,聲聲入耳。吳桐感覺自己消失了。消失成雲的一部分,石頭的一部分,土地的一部分。一覽眾山小似的寂靜富足,長久,博大,安寧,盤根錯節,實實在在。痛苦和快樂,記憶和忘卻,瞬間毫無蹤影,不是隱蔽了,是從來沒有存在,也永遠不會存在。

太陽在爺孫兩人的靜坐中悄然落下山去。

於是,吳桐起身,端過簸箕,把麵燈放在墳前的台階上,點燃。將紙元寶放進磚砌的燒紙圈內,放上香,點燃,從酒壺中倒滿一盅酒,灑在燃著的紙元寶上。爺爺這時站起,吳桐便把鞭炮的包裝紙撕開,將鞭炮掛在楊樹細杆上。吳桐點燃,爺爺高舉著,鞭炮聲起。

吳桐跪在二爺爺墳前,嗑了三個響頭。

吳桐坐在二爺爺墳前,從口袋裏摸出泥哨,吹了起來。

二爺爺埋在老琴柏樹下。老琴柏樹滋養著一棵小楝樹。楝樹上一串楝豆隨風搖晃。老琴柏樹身旁,是一個破廟。破廟身旁,是上山的蜿蜒小徑。

哨聲悠長。悠長的哨聲之後,吳越山的敘說,細膩,悠長。

那是一些故事。那是一些正在發生的事。

那是,堅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