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不出意外的,吳柏踏上了征程。吳緬聖不放心執意要送他。在車上,吳柏可以看出並感覺到他爸爸心事重重想著很多事情。每次想事情的時候,他總是用右手托著腮幫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害牙疼。那次,他也是這個樣子。吳柏看到他爸爸頭低著,右手撐著下巴,眼睛半睡半醒地眯著。爸爸昨天晚上洗的頭發,可能睡覺弄亂了,離家時倉促也都沒太注意,這會,他的後腦勺上一綹頭發倔強地直起來,像紮了一個小辮子。他的黑頭發裏有一汪灰白,臉上有一種疲遝的麵容。那一段,他爸爸心情不是很好。爸爸跟叔叔因為收糧食的事情吵翻了。也許並沒有吵翻,隻是像往常一樣,誰都不聽誰那一套,說著說著來了氣,誰都不願意搭理誰了。爺爺、爸爸、叔叔,三人的關係總是很微妙,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坐到一塊說不幾句話就會吵起來,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總是互相看不起,也不知道他們都在堅持些什麼,看重些什麼。長途客車內的空氣很差勁,不流動,憋悶。吳柏心裏壓抑而沉重,他的頭腦好像處於一種模糊狀態,更多的是看著車窗外那瞬間變換的風景沒有反應。幾個小時後,他們到站了。吳柏的姑父來接他們。正是由於吳柏的小姑和姑父已經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中陌生的鱗次櫛比的廠房裏謀得了飯碗,吳緬聖才放心他兒子過來。吳緬聖簡單吃了點東西,囑咐了幾句就匆忙回去了。當吳緬聖登上返程車的那一刻,吳柏好像才突然清醒了。他搖著頭看了看四周,陌生裹著無助,無助黏著陌生,他的身體好像懸空著,找不到任何落腳之地。那些跑在馬路上的車子像犁鏵一樣熟練地有恃無恐地耕著他的心。那些高高在上的樓房像一把把架在脖子上的尖刀,他不敢動,他怕一動會變成一具無頭之屍,會成為那些樓房的刀下之鬼。
吳緬聖搭載的車已經遠去了,吳柏呆立在原地。
他用了全身的力氣,把拳頭握起來。他覺得很累。難以承受。
那一刻,吳柏不到十五歲。
那一刻,沒有流淚。
姑父幫吳柏找了一份工作。兩個人同在一個車間。第一次上班,淩晨三點。那天晚上,吳柏躺在空蕩而難聞的集體宿舍裏,像一個警覺的小獸。他睡不著,他不敢睡著,他生怕一覺醒來,睡過了頭,他生怕再次睜開眼睛忘了這是在哪,他是誰。
市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轟隆隆的,卻很靜。發黴的酸腐的氣味,一會濃,一會淡,也很靜。有人翻了翻身子,翻身子的同時吧嗒了幾下嘴,嘴裏冒出幾句含混不清語氣很霸道的夢話,囈語隱藏進黑色的寂靜裏,噤若寒蟬。任何一絲響動,吳柏的汗毛都會豎起來。他看到時間走得慢且懶散,他恨不得拿一把鞭子像抽陀螺一樣對著時間的屁股甩過去。但他又不敢。他不想時間走得那麼慢,可若時間真得走快了,跑步趕到淩晨三點,他又不知道,對於他,那又將意味著什麼。時間也不能停下來,停下來更可怕,時時刻刻處在對峙的環境中,他會累死的。
那一刻,時間不知道吳柏讓它怎麼辦。
那一刻,吳柏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時間怎麼辦。
吳柏走進廠房的時候,幾十雙眼睛忽然停下來齊刷刷地注視著他。吳柏感覺自己像動物園裏的猴子,很別扭。然而,更難對付的是接踵而來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腿該站在哪裏,不知道眼睛該看什麼,不知道手該摸哪裏,碰哪裏,搗鼓哪裏。那通體的被挾持的無地自容的感覺,能硬生生地把一個活人當屍體埋了。那漫天的被放大的無所適從能夠讓一具屍體羞於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
最初的那些日子,吳柏像機器一樣,別人怎麼做他就跟著怎麼做,別人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班長的嘮叨和領導的斥罵也總是喜歡把矛頭指向新來的什麼都不懂的打工者。他們似乎從謾罵和虐待裏找到了一種很享受的自得其樂。人欺負比自己弱的人,總帶著一種優越和快意。那些肮髒的語言和醜陋的嘴臉因為沒有反抗而變得名正言順。這個時候,慢慢就有了一圈圈的惡性循環。這樣的循環,也正適應於這樣一個群體。從古至今,強者憤怒的時候都是指向更強者,而弱者憤怒的時候,則指向的是更弱者。他們似乎對這樣的真理都深信不疑,並勇於踐行。
吳柏厭倦了那些依仗著自己工作時間長工作經驗豐富而吆五喝六頤指氣使的人。可那又是沒辦法的事。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呢。還是姑父說得對,人家怎麼說是人家的事,人家怎麼做也是人家的事,你完全可以把他們說的話當作放屁。他們顯擺他們的,咱們幹咱們的,各是各,誰都不影響誰,誰都不耽誤誰。放個屁嘛,小事一樁。既然是小事一樁,當然就不用放在心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