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空穀絕響(1 / 2)

這裏,我要插一段了。對於上麵泥哨子的描寫僅僅依據的是童年的一點點粗略的印象和記憶。記憶裏,勞作的村人們聽到泥哨子的聲音時,總是習慣性地停下手裏的活計,直起腰來,木木地定一會,眼睛看看遠處的某一塊天空,砸吧砸吧嘴後彎下頭繼續自己的勞作。記憶裏,似乎總是有一個叫吳天狗的瘋子在悠長曠遠的哨音中圍著村子像狗一樣哇哇的叫。後來高三時候的吳桐又一次從他兒時的百寶箱中拿出泥哨子。那時,吳越寒已經死去。吳桐手握著吳家村眼裏的“泥哨子”,內心充滿慈悲和敬畏。那個僅剩的泥哨子成了吳桐眼裏失而複得的珍寶。一旦在心裏有了它的位置,泥哨子便重要起來。吳桐凝視著它,對它有了細致入微的透入骨髓的觀察。頂端為吹孔,一麵有大小六個孔,另一麵有兩個一樣大小的孔,中空。這樣的記取跟記憶似乎也沒什麼差別,但記憶總顯得模糊而粗糙,並且有著距離。吳桐看著它,它多麼像被看不清本來麵目的生活掩蓋著的神靈,它多麼像一位得道高僧臨終前最後一次卜卦天下時不小心泄露的一句天機,它多麼像冥冥中掌握芸芸眾生命運的一隻手。那時的吳桐才真正了悟到自己在不自知中喪失了怎樣一份珍貴而特殊的生命緣分。那樣一種悔恨是誠懇而認真的。雖然疏忽和不屑僅僅源於年少無知,僅僅是一次對於小孩子來說再正常不過的好奇心的轉移,但那還是不能夠被原宥。錯過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情。它裏麵有著對生命的不負責任和褻瀆,它缺失的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最起碼的傾聽和體恤。它是自私的、殘忍的。再後來,我上了大學。有了些空閑的時間。從二手書店裏淘到一本破爛不堪的《廢都》。又從《廢都》裏知道了塤。那一瞬間,我腦子裏充斥著吳家村身後的破廟裏久久彌散的烏煙瘴氣。那一瞬間,透過層層幢幢的帷幔,我的生命吻合了高中時候那次花費了全部身心的記取。是的,就是它,塤,二爺爺一輩子打交道的東西。是的,就是它,塤,陪伴吳家村幾十年的天籟之音出發的地方。賈平凹說,上帝用泥捏人的時候,也捏了這塤。人鑿七孔有了靈魂,塤鑿七孔有了神韻。賈平凹還說,塤發出的是土聲和地氣,它虛涵著魔與幻。可是,在賈平凹說這些話之前,在賈平凹還不認識塤的時候,北方一個偏僻的山村裏,連路過的雲翳和飛鳥都知道,這裏有一種聲音叫,空穀絕響。

我突然覺得,兒時對於塤音的印象多麼片麵,多麼主觀,多麼侮辱。我並沒有聽懂它,我甚至壓根就沒有靜下心來聽一聽。我把主體和客體弄反了,這真是比錯過更加褻瀆的一件事情。杜鵑花開了,夏天的青蛙聒噪了,秋天的樹葉落了,老奶奶的聲音顫巍巍地響了,我記住了這些事情,我記住了塤音裏季節的更迭,我以為那是它的內容,我隻是自以為是的把那些所謂的內容記下來了,這又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也許,也不能算作什麼罪過,也許,十幾歲的年紀隻能把一份滄桑放在天真裏來消遣。現在,我不怪自己了,但是,我要重新理解它,我要還回它的本來麵貌,我靜靜地問自己,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痛徹心扉的聲音呢?

綿長。悠遠。低沉。蒼勁。渾厚。雄壯。質樸。淒涼。空靈。哀怨。嗚咽。纖婉。神秘。曖昧。簡約。枯澀。我掏空了心肺,羅列出這些詞。可這些詞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有時候,你聽著它,心都碎了,那聲音滲透出的好象全是漫無邊際的絕望,絕望後頭還是絕望,你都窒息了,恨不得快一點死去。有時候,你順著聲音的牽引,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你似乎能感覺到你已經置身於一個很深很深很陌生很陌生的地方,你停下來,觀望一下四周,想辨別和確認一番,而這個時候,你又驚奇地發現,你已經走回到了原點。有時候,你聽著聽著,一股幽魂就出現在了你的眼前,它像炊煙一樣徐徐上升,你朝它飄遊的方向長久地望過去,在你的眼睛有所察覺之前,你的鼻子裏卻先漫漶出一種古老城牆散發的陳爛腐朽的味道。有時候,有些始料不及的事情衝昏了你的頭腦,你在生活麵前無處可逃,你在現實麵前走投無路,你隻聽到它沉悶的一聲,你胸腔裏潛藏著的令人無限驚秫的聲嘶力竭的呐喊瞬間就消失了,速度之快都讓你覺得可疑。更多的時候,麵對它,傾聽它,你獲得了一份由衷的釋放和踏實的心安理得。所有的大是大非大悲大喜都變得微乎其微,眼前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抱怨和高歌,蒼老後的年輕,陌生後的熟悉,成熟後的童真,你在聲音和時間的流淌裏,看到了生命持之以恒的真相,你漸漸喜歡上了塤音裏那片雜煙蔓草的荒蕪,那是真正的信心和希望,如此如此的暖人。豐收之後,大地荒涼了,剩下了塤音裏一記長久的喟歎。塤,立秋之音,萬物曛黃也,埏土為之。看來,古人早早領會了土地的含義,他們用土地解釋了土地,把讚美和祭奠熔鑄在一聲喟歎裏,用土地教會他們的方式完成了內心對於土地的表達。豐收中,閻王的眼睛閃爍著,那讓人感到親切,並且,讓所有的人,相信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