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空穀絕響(2 / 2)

這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

吳越寒白天背著自己的布袋,到小縣城各個胡同裏賣泥哨子。(還是叫泥哨子吧,聽起來親切,也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他從不叫賣。他到小孩子簇擁的地方,坐下來,拿出自己的煙袋卷,堆上煙,先吸上一袋。然後不緊不慢地把煙袋放到前口袋,從後口袋隨便拿出一個泥哨,閉上眼,那曼妙的聲音便慢慢彌散開來。

前幾年,吳越寒的視力越來越差,最後成了一個睜眼瞎。但他已經熟悉了人世間的路。也許,自他從橋洞爬上來的那刻起,就不再需要眼睛。縣城突然聳起的高樓大廈融不進他的天空,吳家村生活上的日新月異和人心上的一瀉千裏也進不了他的視線,他在他自己的世界裏怡然自得。

西望長安,我們一起活過了這麼長的年頭,有時真想問一聲:親人啊,你們是怎麼過來的,甚至甘願陪著你們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海子

已經是1967年的入冬了。天還沒下過雪。從西伯利亞和內蒙古來的大風已經在吳家村肆虐了好幾天。街巷的泥巴路被風吹得幹幹淨淨。大地上彎彎曲曲的裂痕坦露了,呈現出堅硬而枯黃的顏色。那些散落在路麵上的泥沙、瓦片、莊家秸稈一窩蜂地跟著大風跑了。天上的雲也在風兒的鼓勵下搬了家。空氣是成塊成塊的,呼呼地砸在迎麵的院牆和後窗戶上,叫聲尖利,像一個含冤而死的野鬼。幾天過後,風停了,氣溫驟降。村莊裏彌漫著蕭條後的精爽,像一個大病初愈的老頭,清瘦,矍鑠。

吳玉雪在這樣的天氣裏生下了吳緬聖。

那個時侯,村莊裏混雜著各種各樣的戰鬥隊。戰鬥隊的名字三天兩頭就會改。這邊把“井岡山”換成了“紅太陽”,那邊又把“紅太陽”換成了“井岡山”.這邊起先人還挺多,突然被某個人一嚇唬,多半就去了那邊。那邊眼看人多起來了,突然說來了什麼新的文件,文件的精神是有利於這邊的,於是,許多人就又從那邊回來。經過了混亂和熱騰騰的跟風,各戰鬥隊被收編成了造反派。時代不同,用的人也不同。正所謂時勢造英雄,碰巧了,這樣的時代正需要這樣的人,碰巧了,你又是這批被需要的人裏的佼佼者,時代隻能把你選中了。李大成就是那個時代被加冕的人,他是時代挑出來的吳家村的代言者,他在如火如荼的革命裏扮演著遊刃有餘的時代寵兒的角色。他是多麼幸運,又是多麼不幸。

記得吳越寒被關進縣看守所時,還是1967年的入夏。之前,吳越山已經被人傳換過幾次。那些剛剛組成戰鬥隊的吳家村小夥,懷著沉重的曆史責任感和浪漫的革命主義情懷不停地找人談話。他們肯定想到了吳越山和吳越寒這兩個不知底細的叫花子。但找兩個叫花子談話肯定不是最重要的,隻不過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壯壯威風,炫耀炫耀。他們的首先任務是奪權,鬧革命嘛,不踢黨委,算是革哪門子命,不踢村長吳老二的卵子,還革什麼雞巴命。可吳老二姓吳,兄弟四個,家族大,沒人輕易敢惹,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直接揪出來批鬥就是了。他媽的,這個社會,誰硬氣,誰說了算。誰?諾熬?光誰說了算,誰根紅苗正誰說了算,我他媽的一個貧農,屁股上連坨屎都攢不住,我怕誰?”

李大成在革委會上拍著桌子這樣喊。

吳老二被批鬥那還是1968年的事。李大成吵吵嚷嚷了半年多,才如願以償踢了吳老二的卵子。先是吳老二的兒子和近親一個個虎視眈眈地要和造反派拚命。再就是李德才,瞎數不識的老玩意跟他作對,老子擋兒子的路,擋的真他媽天經地義。吳老二把李德才當成是墊背的,當成個替死鬼,他李德才還不識好歹地把自己當個人物,真是眼瞎了。還有他娘,你說,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她偏偏去上吊,還在廟門口跟個破鑼似的亂卷,有你老娘們什麼事啊,真是吃飽了撐的。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家族大了,什麼貨色都出。吳家內訌,這是打上幾輩子就有的事。他吳老二當了十多年村長,肯定得罪了族裏不少人。李大成除了魯莽和蠻橫,還有那麼一點心細,他籠絡了像吳天狗這樣從老爹起就跟吳老二對著幹的吳姓人,來了個裏應外合。

李大成把吳老二搬倒了。一個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絲瓜給揪了。

李大成搬倒的吳老二,後來成了他的老丈人。

吳秋香也算是撞到了槍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