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上前一步,剛要扶人,卻見杜良德揮了揮手,笑了幾聲,連道“不必”,便和明山海兩人勾著肩出去了。
周敬杭年紀雖老,卻不肯放權,家就安在勝達集團那個產業園的中心地帶。杜良德和明山海兩個人剛從飯桌上起來,已有人通知了司機,等二人走出宅子的時候,車已到了,明山海把喝得跌跌撞撞的杜良德扶上了車,神態煞是唯唯諾諾,等到杜良德朝他招了招手,他才繞到車的另一邊坐了上去。
杜良德打了個手勢,示意司機開車,眼神卻是已經清明了不少,一絲醉態也沒有了。
明山海猶豫了一下:“杜局……”
杜良德沒說話,良久,隻是哼了一聲。這一聲哼得極冷,明山海頓時戰戰兢兢,不說話了。
不過杜良德並不是衝他:“周敬杭這老東西……”
明山海道:“杜局,這個……恕我愚鈍……”
杜良德瞥他一眼,冷笑道:“你是愚鈍得很,我還沒空來收拾你——誰叫你派人去殺季珃的?”
明山海噎了一下,臉都漲紅了,說不出話來。
杜良德繼續道:“殺就殺,你手腳也利落一點。找了這麼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一點反偵察意識都沒有。你以為隻有我們的眼睛盯著那小子嗎?”
明山海辯解道:“杜局,我……”
“不能再去動這小子了。”杜良德一口截斷了他,“梁以謙這老狗盯得太緊,刀都快架到你脖子上了,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呐!”
明山海被他話裏的寒意驚出一身冷汗來:“杜局!杜局你可要救我呀!咱們可是一條船上的人呐!”
杜良德冷冷地剜了一個眼風過來,似乎是極度不滿他話裏的威脅意味:“你現在知道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了?當初我三令五申,叫你一定看住了那小子,結果呢?”
明山海瑟縮了一下,躲閃著目光:“那小子……實在是太狡猾了……”
杜良德又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靠在了椅背上,不說話了。
明山海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又忍住了,隻是在暗中默默看著杜良德老態龍鍾的臉,眼神越發刻毒起來。這老狐狸在位的時候一味的貪得無厭,管土地規劃的時候貪工程的錢,被捅了出來以後又硬是靠著手段沒倒,反而去了食藥局,又是一個肥差……一路貪到退休,屁股也不知道擦擦幹淨,所以才落得他人一走,背後就等著清算的局麵。還有那個石如盛,也是個蠢貨。如今鬧到這般不可收拾的田地,還要到周敬杭麵前來賣威風。就算周敬杭有個不成器的兒子,跟季珃那小子不清不楚的,又能如何了?豈不知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周敬杭富可敵國,難道還怕你一個退下來的老不死不成?明山海心中越想越怕,更是後悔自己竟然在杜良德積威之下頭腦一熱就回了國——說到底,死的是他杜良德和石如盛,他反正已經轉賣了股權,隻要好好的留在美國,怎麼也抓不到他頭上來……明山海一邊想著,一邊計議已定,恨不得立刻就買一張機票飛回去。
杜良德像是感覺到身邊的人眼神有異一般,突然就睜開了眼睛。他年老富態,滿臉堆肉,眼睛被擠得幾乎隻有一條縫了,可是眼裏那點微茫卻像針刺一般,鋒銳無比地往明山海臉上剜去,看得明山海心裏一驚,簡直像被看破了心事一樣,立刻又變了神態。
杜良德笑了一下,換了副安撫的口氣:“老明啊,你先不要慌嘛。我看眼下這個事情,跟當年泰華也差不多。當年死一個季紹炎了的案,現在就再填一個石如盛進去嘛。”
明山海背上一涼,這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背後已經一層冷汗,隻好陪著笑稱是,心中卻暗暗道苦。
“我知道你的心思,季珃這個小子太聰明了,你小心再小心,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所以就是要讓他閉嘴,決不能出來作證——可是閉嘴,也不是隻有那一個法子嘛。”杜良德撫了撫自己頭頂稀疏的幾根毛,“咱們可是法治國家啊,你這也太野蠻了。”
明山海幹笑了兩聲,摸不清楚杜良德是不是在開玩笑。
“季珃跟他老子很像,硬氣得很,你和他來硬的,他能跟你碰個同歸於盡。”杜良德的眼睛陰險地閃了一閃,“咱們當年怎麼對付季紹炎的,如今就怎麼對付季珃嘛……”
明山海像是明白了什麼:“杜局的意思是,從周家這小子身上……?”
——這不是扯淡嗎?明山海抽了抽嘴角,險些把自己的不以為意都泄露出來。當初挾製季紹炎,是靠明山海在國外控製住了他兒子。為了兒子昧下良心,赴湯蹈火的,那是人之常情。這季珃跟周衍又是什麼關係了?縱使兩個人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可那多少年的夫妻還大難臨頭各自飛呢,他們害死了季紹炎,毀了季珃半生,又幾次三番下手想要殺他,如此深仇大恨,他難道還真會顧忌周衍不成?再說了,周敬杭是什麼人,能隨隨便便受你挾製嗎?
杜良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忽然陰惻惻地道:“勝達集團……嘿,好大的家業!就是不知道周老總回想回想往事,是不是也該給杜某記一筆功勞呢?”
“你……”
杜良德看了他一眼:“我若真倒了,等上頭清算我收受賄賂幾何的時候……隻怕在那花名冊上,他周敬杭的名字,也有些過分顯眼呐。”
明山海又覺得背上一寒,像是有蟲子順著他的脊梁骨一寸一寸地爬了上來,像一隻巨大的蜈蚣,牢牢地盤踞在了他的皮肉之上,再也不肯動了。
車窗外是一片被揉得不分你我的光亮,像是會發光的河流,從各懷鬼胎的人身上無聲地流淌而去。司機是跟著杜良德多年的人了,早就當自己是個聾子和啞巴,麵無表情地把車平穩地一路開下去,開在北京寬闊而繁忙的馬路上。兩邊是拔地而起的高樓,建築起了鋼筋水泥的現代世界,一層文明與製度的花衣裳罩在了每一幢大樓頂上,牢牢地蓋住了黑暗裏腐敗的血腥氣。路邊麵目難辨的人們被這河流衝刷成一道一道影子,一同構築著這有序的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