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技重施(1 / 3)

周衍的父親周敬杭,說起來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白手起家創立了勝達,如今六十好幾了,依舊是絲毫不肯放權,整個勝達集團仍舊由他一人掌舵。雖然這幾年傳統行業下沉,勝達也有點兒英雄遲暮的意思,但周敬杭還是屹立不倒。周衍曾經力勸父親做產業轉型,可惜他年紀漸長,越發固執,就認一個死理。周衍無奈,倒也不是賭氣,隻是既然兩頭談不攏,他也就脫離了勝達,自己去創業了。

好在周敬杭雖然脾氣倔,但沒什麼非要獨子來繼承家業的執念,對兒子也是向來采取一種“適度指指方向,絕不過分幹涉”的策略,所以周衍想怎麼折騰都隨他去了,當初做互聯網虧了,他麵上雖然沒說什麼,心底還是疼兒子,自己掏了腰包給兒子兜了底。這點讓擁有著一個極度武斷專製的父親的林宜佩一直很羨慕,總覺得周老總實在教子有方,這才把周衍教養得這樣正正好好,全然是一個“有主見卻不過分叛逆,聽得勸卻不過分庸懦”的別樣豪門公子哥兒。

不過,周衍自己倒是沒覺得跟父親之間的關係有多麼完美。周老總再年輕些的時候,有些老一輩的“男人都有的毛病”,就好在外麵彩旗飄飄,周衍的媽媽為此一怒之下早早離了婚。周衍多少偏心父親,盡管不是那麼認同他的私德,卻也做不到那麼鐵麵無私地道德審判自己的父親。嘴上不說,心裏卻是存了個結。再後來,前些年有個生意上的競爭對手,看準了老爺子就這一個兒子,硬是把周衍一向瞞得極緊的性向這事兒捅到了老爺子麵前,把周敬杭氣得直接進了醫院,父子兩的關係一度降到了冰點。

周衍骨子裏和周敬杭很像,都是認準了一件事不肯撒手的人,鬧到末了,還是周衍的媽媽在中間兩頭說和。周敬杭被前妻一頓聲色俱厲,自忖年輕時候私德有虧,也有對不住兒子的地方,便就此罷休,隻當做不知道。周衍也明白父親受年代的觀念所限,接受不了就是接受不了,也從來不去逼他。父子兩個人平常各忙各的事業,雖然都在北京,但非年非節的,也不怎麼碰麵。若有人想通過周衍攀一攀周敬杭的關係,他也一概是四兩撥千斤地回絕了。周敬杭那邊亦然,從來不管MCB的任何業務。二人不求多親近,隻求見麵的時候能有幾分相安無事的父子溫情就夠了。

所以周敬杭要求周衍過來和明山海他們一同吃飯的時候,周衍其實是大為驚異的,直到回了家,在飯桌上坐下了,才明白要把他叫過來,其實都是父親身邊那個“杜伯伯”的主意。

說是杜伯伯,其實周衍根本沒見過。但是杜良德極會打官腔,上來第一句話把周衍先套得死死的了。

“我早就聽說周老總的兒子年紀輕輕的了不起,就是怕小周總看不上我這老菜幫子,不肯賞臉。”

周衍趕緊站起來,識相地雙手舉了杯子,恭恭敬敬地去跟杜良德碰杯,杯口還小心地矮了人半分,以示自己是小輩:“杜伯伯這話說就是要折煞我了,那我隻好先喝一杯給您老人家賠不是了。”話音未落,已仰了脖子,喝了個幹淨。

杜良德腆著肚子,笑得臉上的橫肉快把眼睛都擠沒了,生受了周衍這一杯敬酒,便理所應當地把酒杯放下了,自己也不喝,隻伸手去拍了拍周敬杭的肩膀,不住口地又是誇周衍的話。姿態雖然親昵,卻看得周衍不自覺地皺了眉頭。

已經很多年,沒看見有人能這麼沒大沒小地跟父親勾肩搭背了。

周敬杭這人不苟言笑,威權很重。私下裏自然也有老哥兒們,但能夠跟他親熱到這份上的,周衍也都熟識。可這個杜良德拍周敬杭肩膀的樣子,完全不像是什麼哥倆兒好,倒像是——

周衍的眉頭擰得越緊,看著父親臉上微妙而言不由衷的笑容,心裏無端地“咯噔”了一聲。

——倒像是,上位者在賣弄權力的時候,那種戲弄似的親熱。

周敬杭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把那一絲幾不可查的不快不動聲色地斂進了眼角的紋路裏,又延展出了幾分世故的笑:“這是杜局長看得上犬子。”

“誒,還說什麼局長。”杜良德故作慨歎的樣子,點上了一支煙,“一退休啊,就人走茶涼嘍,誰還把我放在眼裏?”

一邊說,一邊十分滄桑地吐了口煙。他的年紀確實大了,被煙酒消磨的人,看上去比周敬杭還要大一輪,依然盡是頹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嘴上說著“人走茶涼”之語,整個人的姿態卻還全然是居高臨下地。尤其那雙眼睛望向自己的時候,周衍還是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威壓下不自覺地抻緊了後背的肌肉。他驚異於這遲暮的老者身上竟有這樣陰鷙而沉重的威壓,之前見麵的時候還談笑自若的明山海在這人麵前幾乎有幾分畏首畏尾之態,話也不敢多說兩句。

整整一頓飯,從頭到尾也沒提什麼明山海的投資。杜良德隻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閑聊著,一會兒問問明山海美國的情形,一會兒再問問周衍娛樂圈的八卦,若是周敬杭把話題扯到他身上,他便一副“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樣子,不讓再說,隻是一味勸酒。可憐周衍稀裏糊塗地便被勸了無數的酒,隱隱約約覺得這杜良德是在給他父子立下馬威,卻又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一頓飯吃得好是莫名其妙,直到飯局終了,周衍要起來送人的時候,那杜良德才擺了擺手,示意不必了:“小周啊,你多陪陪你父親,我聽說你們父子有點兒不愉快啊?”

周衍仍舊是一頭霧水的,也不知道這“不愉快”從何而起,隻好順著他先應了一聲。

“哎喲我說,父子兩個能有什麼隔夜的恩怨。”杜良德勸得誠心誠意,大手一揮,扶著明山海,頗有些搖搖晃晃的樣子,口齒不清道,“說到底都是一家人,什麼叫做一家人?那就是榮辱與共。”

周敬杭像是突然著了涼似的,渾身打了個寒顫。周衍回過頭去,茫然不解地看著父親。

杜良德站直了身子,眼睛聚焦了,隻是盯著周敬杭:“……都是自己人,就要記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周敬杭的眉心不祥地跳了一下。然後便又平穩了聲音:“孩子,你去送送杜局長和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