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也隻好坐正了幾分,擺出了虛心求教的姿態:“杜老師,那您說,我應該怎麼演呢?”
“我是喻非,不是杜老師。”
顧驚秋又挑了挑眉,顯然不欲跟她玩這個文字遊戲:“好,喻非。”
杜莎的眼神稍微變了一變,整個神情都嚴肅了幾分:“不,你要真的相信,我就是喻非。”
顧驚秋被她的神情嚇了一跳,幾乎愣在了那裏,隱約覺得自己像是觸及到了什麼非常核心的問題一般,皺著眉頭道:“可是,喻非隻是一個角色,你是杜莎,你跟她不一樣。我也不是韋以航……”
“喻非確實隻是一個角色,她隻是紙麵上的人,所以她的性格和行為都是單一的。可杜莎不是單一的,所以我把我的人格裏跟喻非相似的那一麵——哪怕是隻有一點點,都拿出來放大到最大,這就是創造一個人物。你說如果真實反應,就每次都會差不多,其實根本不是這樣。你低估了自己人格的複雜性,也低估了創造這個過程裏的不可控性。”
顧驚秋被她問住了,今天屢屢拍不過的這段戲說來有點狗血,大概就是作為心理醫生的喻非在出於職業素養的原因一次次拒絕韋以航的追求之後,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心意,決定把韋以航轉給其他的心理醫生,並且接受他的追求的時候,韋以航卻出乎意料地拒絕了喻非。這種隱忍的痛苦本來是顧驚秋的拿手好戲——在這波“麵癱演技”的節奏被帶起來,林子安正是以這種隱忍的痛苦收割了大批的粉絲。
他在想什麼呢?顧驚秋近乎茫然地問自己。好像也沒有想什麼,隻有隱隱約約的,一片輝煌的燈火,像繁星墜落的城池。
杜莎的聲音幾乎帶上了某種魔力:“你想的是誰?”
周衍的臉從那一片燈火輝煌裏浮現出來,最開始是影影綽綽的,像是他的記憶故意地抹去了什麼,隻有那雙眼睛,明明是最深沉動人的樣子,卻像是火烙一樣刻在他心上,揮之不去地出現在他腦海裏,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他看,哪怕是在他作為韋以航的時候,在他拒絕喻非的時候,和他痛苦的時候。
“我……”
“不管你想的是誰,最好都忘掉。”杜莎突然從椅子上滑了下來,跪坐在了顧驚秋麵前,雙手搭在了他的膝頭,抬頭誠懇而熾烈地看著他:“不要在我身上移植你對別人的愛,每一段感情都是不一樣的,韋以航對喻非的愛固然無法擺脫世間飲食男女的窠臼,但畢竟是有它不一樣的地方。不要用這種移情去糊弄觀眾——以航,你看著我。我愛你,此時此刻,喻非愛著你。你明白嗎?從現在開始,你要愛我。”
顧驚秋就像是猛地被一道雷擊中,惶然無措地低頭看著眼前的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竟然真的沒有辦法分辨這句話到底是杜莎在說還是喻非在說,以至於他茫然地轉頭看了一眼架在房間另一頭的機器——張其在嗎?機器開著嗎?他們在拍嗎?
杜莎似乎很不滿意顧驚秋的走神,她伸出手來把顧驚秋的臉又掰了回來,用近乎斥責的語氣盯著他的眼睛道:“入戲!”
顧驚秋被她喝得一震,本能地感到一種逆反的心理——他為了演這個“抑鬱症”,時刻控製著自己的狀態,劇組裏有的人聚在一起開開玩笑,他都刻意地避開了,不允許自己開懷地去笑,難道還是不入戲嗎?難道真的要他像趙克一樣,把自己逼到瘋魔才算是“入戲”嗎?
杜莎像是從他的眼睛裏讀到了他的想法似的,聲音越發嚴厲起來:“不要去表演抑鬱的姿態!你真的相信你演的東西嗎?”
——你真的相信嗎?
顧驚秋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羞恥地停在了那裏。
他不相信。
顧驚秋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幻化了,他看到自己家裏的沙發,看到周衍坐在那裏,還穿著去年冬天那件高領的毛衣。他看見周衍眼底的笑意,聽見自己模模糊糊在說著什麼:“……創世者永遠應該把自己抽離出一部分出來審視整個世界,太過於陷入其中,視角就會變得很小了……”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這難道不是你為自己在天賦上的缺陷找的借口嗎?
這難道不是因為,其實是你沒有辦法走出自我的業障,去融入不同的人物嗎?
而周衍就在那裏,眼底的笑意清淺如水。像一段被剪下來定格的照片,還配著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林宜佩的聲音。
——“他不隻是愛你,他是崇拜你。”
顧驚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滾下了眼淚,周衍的那雙眼睛和眼前杜莎的眼睛莫名地重合到了一起,看得他無地自容。
是不是從那個時候,你就認定了我是季珃?
你認定了我的才華橫溢,我的與眾不同。
可這所有的光芒,自始至終,都隻是一個騙局。光芒本身隻是轉瞬即逝的幻象,因為耀眼而讓人忘卻了它本質上的虛無。而光芒背後,更是一地不堪的黑暗和罪惡。這才是季珃的真相。
周衍,這才是你愛的那個人的真相。
杜莎的手極輕柔地從他臉頰上劃過,把他的眼淚擦去了。
“以航,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嗎?”
“……我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都站在我身後,為我殫精竭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