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像是怕他不信似的——說實話,連他也開始覺得眼下的這一切實在是太荒誕了,以至於他內心甚至升起了一股隱隱的憤怒來,隻是不知道這憤怒要衝著誰去,但他想不明白,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顧驚秋突然在暗中輕笑了一聲:“你的公司……叫麥克白。”
周衍沒聽清楚:”什麼?”
顧驚秋卻隻是笑,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麼特別有趣的事一樣:“麥克白!這就是你不讓林宜佩說出來的話!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周衍猛地上前了一步:“你明白什麼了?”
——我明白你為什麼總是用那種眼神看我,明白你為什麼一再試探,也明白你為什麼要我“歲寒鬆柏肯驚秋”。
顧驚秋心裏鋪天卷地地掀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像是某種連勾帶刺的情緒,終於不管不顧地撕開了他的心髒,然後“轟”地點燃了他的每一滴血液。原來一切從那個時候就寫定了,在他根本還無知無覺的時候,命運就已經一筆一筆地替他記下了一切,並且慷慨地為他準備了整座城市的輝煌,仿佛唯有如此,才配得上他的心碎。
這麼說來,“命運”還算是待他不薄。
周衍還在說著什麼,但他好像都沒有聽進去了。事實上,他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有點兒模糊,周衍好像說了要“先分開,讓我想想清楚”。這句話像是某種完全讓人無法理解的外語一樣,於是他隻好茫然地點了點頭,說好。
好什麼呢?他到底答應了什麼呢?
他坐在陌生人的車上,完全想不起來兩個人到底是怎麼分開的。好像是他堅決拒絕了跟周衍同行,周衍沒有辦法,隻能給他叫了一輛uber——可是回去以後,他們還是要共處一室啊?顧驚秋突然坐立難安起來,像是有什麼重物壓在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他隻能下意識地摁住了胸口,一抬頭,卻正好對上了車裏後視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雙目卻鮮紅,像是剛剛大哭了一場。
他哭了嗎?顧驚秋記不太起來了。他隻記得周衍最後說,他今晚就會開車去波科奈爾。他想不通周衍去能幹什麼,他隻是在一片麻木的鈍痛裏恍然地想,哦,今晚不用跟他共處一室了。
顧驚秋到家的時候發現林宜佩還沒有睡。
客人們自然早就走光了,Emma也已經睡下。林宜佩很顯然是專門在等他,汽車的聲音一響,她就已經過來給顧驚秋開了門,而且一點也不意外周衍沒有跟她一起回來。
看來周衍已經跟她說過了。顧驚秋心裏有一點悵然,莫名又有點輕鬆。也好,省得他再解釋什麼。
林宜佩看著他,像是想從他的表情裏揣摩出他的情緒:“Ian跟我說,明天他不跟你一起回國了,我會送你去機場。”
他點點頭,沒什麼太多的情緒:“多謝。”說完便要進客房去,可是走到門口,卻又猶豫了。周衍離開得匆忙,什麼東西都沒收拾,整個房間裏還充斥著他的味道,到處都是有關於他的痕跡,像一個無形的結界一樣,讓顧驚秋一步都動不得了。
林宜佩在他背後看著他,眼神近乎是悲憫:“小顧,你還好嗎?”
顧驚秋轉過身來:“不是很好——我能跟你聊聊關於季珃的事嗎?”
林宜佩好像有一點不自在的樣子:“那已經是很多年前了,我也不是很了解這個人……”
“我不是想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顧驚秋微微抬了抬手,打斷了她,“我是想知道,周衍和他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這個……最好還是等周衍自己告訴你比較合適吧?”
顧驚秋沒再說話了,門廳的光線非常昏暗,他的臉隱在暗處,看不出表情,整個人都好像是凝成了一座雕塑。林宜佩就這麼看著他,竟然還用這會兒沉默的功夫走了個神。從接到周衍的電話到顧驚秋回來的時間不算長,還不夠她消化周衍話裏所有的意思,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消化季珃已經死了這個事兒。直到此刻,這件事才慢慢騰騰地在她心裏輪廓清晰地浮了起來。
林宜佩覺得有點恍惚。實際上,比起周衍,她跟季珃還算是有一些直接的聯係的。當年那出《麥克白》遭到了無數抨擊,季珃親自提筆回應,因為過於尖刻,一開始被校刊拒絕了。是林宜佩動用了自己跟校刊那邊的聯係,幫季珃登了第一篇文章。後來季珃曾托人傳過話,希望當麵致謝,但是林宜佩覺得沒有太大的必要,就婉拒了。不過後來機緣巧合,兩人還是因為有共同的朋友而見過麵,甚至一起吃過飯、聊過天——是啊,林宜佩後知後覺地想,顧驚秋怎麼可能是季珃呢,他看見自己的時候一點似曾相識的神情都沒有,完全就是一個陌生人的樣子嘛。
林宜佩歎了口氣,見顧驚秋還是不說話,便準備轉身上樓:“小顧,你也不要想太多了,早點休息吧。”
“Paige……”顧驚秋突然在她身後叫了一聲,林宜佩一頓,意外於他會這樣叫自己,這個稱呼似乎是有些親密了。事實上,顧驚秋來的這幾天,大多是按著國內行內的規矩叫她“林老師”,最多也就是昨晚跟周衍一起喝得微醺的時候叫過兩聲“佩姐”。
林宜佩轉過身來,卻見顧驚秋已經走出了門廊的暗處,走到了餐廳裏,桌上還零零散散地擺了幾個啤酒罐子,還有客人沒喝完的水杯。他手裏拿著自己的手機,低頭看著,像是在端詳什麼似的,然後也不看她,隻輕聲笑了一聲,像是在笑自己:“PaigeLim……當年校刊的編輯裏唯一的亞裔名字,我怎麼會忘了……”
林宜佩從樓梯上下來一步,像是沒聽清:“什麼?”
“那年感恩節,Louis帶著你來過我家的party,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你還記得嗎?”
林宜佩整個人幾乎踉蹌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
顧驚秋輕輕地抬起手,把手機舉到了一杯水上方,然後漫不經心地一鬆手,他的手機便像是一顆深水炸彈似的,“啪”地摔進了水裏。林宜佩驚得說不出話來,顧驚秋卻隻是平靜地朝她坐了個“請”的姿勢:“學姐,現在,我們能聊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