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庶隨劉娥回到了小樓前,油壁香車停下的時候,他恍惚間還有些失神,待是石經綸喚了自己一聲,他才幡然清醒。
劉娥讓他一人下了車,隨即車馬調頭而去。他獨自站在小樓門前,微微向後退開幾步,依稀能見院內的燈火,將至二更天,裏麵似乎還沒有歇息,他提步上前想要叩門,咫尺之間卻忽然僵住了手腕無力敲下去。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劉娥廂車離去的方向,的確是一去不回,左右空無的街道上一如既往的蔓延著無邊的自由和孤寂,他知道,自己隻要偏一偏腳步,從此又可銷聲匿跡,可他在門前僵持了許久,亦是沒了從前那般跳脫的勇氣。
從前因何來的勇氣?李培庶已然追溯不了自己當初的心情,但他清晰的記得第一次見到蕭淨初時的模樣。那年她不過十三歲,梳著環髻,穿著一身藕粉的短襖、襦裙,身量略是有些單薄,但青澀之中的端莊、嫻靜卻比其他十三歲的深閨女子來的沉雅、大氣。她的兩頰總是浮動著淺淺的微笑,任憑人來人往,她常有一份安之若素的自若,那份自若與他的孤僻不同,他一眼便知那是由內心的善良和包容修養而成的,而他的孤僻卻暗藏著尖銳和自負。
從那以後,他開始有了期盼,期盼那個小女孩快些長大。
可期盼尚未實現,李培庶卻提前嚐到了絕望的滋味,他失去了如師如父亦如友的金城侯,他不明白金城侯怎可因一場心病含恨而終,但出於想要報複劉娥的心情,他毅然選擇了悔婚。他自以為傷害劉娥最親近的人,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實現報複,可是當他在大殿上看到反做絕望的蕭淨初,卻發現自己是多麼卑鄙而可悲,他竟然為了自己的負氣傷害了一個最無辜之人,而傷害了她也損了他自己。他無力去挽回,隻能想盡辦法補救,然而他補救的辦法也是笨拙的,那便是讓石經綸取代自己。
在李培庶心裏,石經綸是完美的取代者,他的身份、地位、品德、性情,皆是李培庶一直以來可望而不及的,他認為世間的女子都會愛上那樣的石經綸而忘記自己,可結果卻與他預料的大相徑庭。
李培庶已記不得當初如何再次答應娶她的,他因傷她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愧疚,可他卻少了麵對她的勇氣,在準備成婚事宜的那段日子裏,他總是渾渾噩噩的分辨不清她的神情。他不敢猜測她是高興的,卻又更恐懼她是不高興的,終於在臨去接她之前,他再次逃開了,他至今仍未理清當時到底是為何,然而當他得知她選擇等他的時候,他內心掩飾不住的狂喜卻隻是印證了自己的愚蠢,他再一次與她錯過了。
為了這一次錯過,他被折磨了三年,三年來他身在汴梁,卻隻能在夜裏來此門前徘徊,每一次從醉花間到這裏的“去而複返”,都讓他變得懊惱而焦灼,他試圖用酒抹去如影隨形的恨意,可每一次醒來,那般恨意又重上心頭。時至今日,他已身心俱疲,可他卻深刻眷戀著這種一牆之隔的眺望,不會得到,也永遠不會失去,這點微薄的“不會失去”足以支撐他苟延殘喘直至死亡,但劉娥的出現,又迫使他重燃起希望,他可以切實的感受到蕭淨初是想要見他的,可是見麵之後呢?
李培庶時而抬頭望月,時而低頭看著腳下那些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石磚,他在細細琢磨著見到她之後第一句話當是如何啟齒才是最為穩妥的,可是他翻遍了腦海中的驚人學識,卻徒然一片空白。
月光將他的身影投在牆上,從一邊移動到另一邊,好像時刻盤上的定針那般一點一點的消耗著時間,他卻依舊佇立門前不知所措。
直到門從裏麵被打開,他卻仿佛被嚇倒了似的,還未看清來人,便下意識背過身去想要離開。
“站住!”身後的聲音喝止住他,不是蕭淨初,但對他來說十分熟悉。
“你還想像以前一樣,在這裏站一晚上然後默然離去嗎?”身後的人對著他站定的背影問。
李培庶平靜的轉過身看著來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前和他一起相伴在金城侯身旁的青蘿,李培庶對青蘿的出現並不詫異,卻背手在身後,漠然道,“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我在這裏的?”
青蘿冷冷一笑道,“從你來的時候就知道了。”
李培庶立刻猜道,“你聽到了車上的鈴鐺聲?”
青蘿端袖道,“鈴鐺聲雖小,可也逃不過我的耳朵。更何況她車上的鈴鐺聲,我自來就很敏感!不過,她遲遲沒有進院子來,卻著實讓我好奇的很!方才想著來看看究竟,沒想到靠近這門前卻聽到了你的腳步聲。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你有這麼亂的腳步聲呢!”
青蘿出生教坊,有百步之外單憑五個音色便能識曲的絕技,耳力不同常人亦不足為怪,但李培庶一下就能抓到她話中的重點,“你在監視劉娘娘?”
“監視?”青蘿覺得李培庶用這個詞太過嚴重了,輕輕一笑道,“我在這裏快三年了,整日無所事事的陪著淨初,談何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