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庶沒有回話，複又坐起身來，下榻走向臨近的窗邊，撐手倚在窗邊，背對我們道，“修儀娘娘入夜前來，所謂何事？”
我不急著說話，反而先掃了一眼小屋內，這裏除了他的一席臥榻，一張吃飯的方桌、一把椅子，以及洗漱用的一些盆罐之類再無他物，單憑方桌上點著的一支蠟燭，亦是足夠照亮整間屋子，如此小的可憐的方寸之地，卻是遍地酒壺、酒壇。而他床頭堆積成小山的書籍，仿佛是他清醒時的唯一見證。
一覽無餘後，我忍不住嘲解道，“沒想到你竟有這等吃苦的耐力，在這個地方一呆就呆了三年!想來是本宮從前小看你了！”
李培庶迎著窗外吹進來的風，陪笑道，“修儀娘娘真是好氣魄，親身往這勾闌院裏來，還有閑情打趣小民！”
我冷冷湊了一笑道，“本宮再是有魄力，也不及你的萬分之一。想你堂堂公侯之後，盛負才名，竟能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三年來銷聲匿跡，當真是獨具一格！”
李培庶不急不慢道，“娘娘以為這裏是小民的家，可小民心裏卻隻將這裏當做是寄居之地而已。上不占片瓦、下不倚寸地，不過棲身之所，和別處又有什麼分別！”
我反問道，“竟然天底下的地方對你來說一樣，那為何還要偏偏選這裏呢？難道你不是倚仗這裏迎來送往的消息，密切關注著汴梁的一舉一動嗎？”
李培庶意識到自己開口的一聲“修儀娘娘”已經被我捕捉到了痕跡，便不做分辨。
但我隻是故意拖拽了一個停頓，話還未完道，“還是說，你躲在這裏，終究是放不下我的初兒？”
李培庶依舊背對著我們沒有說話，但我察覺到了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種刻意的僵硬，好似他的神色出現了一絲屏氣凝神的緊張。
靜默的時間越長，他的緊張也越是明顯，石經綸同樣察覺到了他的變化，走到他身旁，伸出右手搭在他肩頭，道，“南熏，不要再逃避了。你用三年的時間，折磨了淨初妹妹，也折磨了你自己。難道你還要繼續下去嗎？”
李培庶不再抬頭望月，卻低下眉頭看著窗外的斑斑樹影道，“我以為她會忘了我！”他的聲音在打顫，不可一世的李培庶竟然為了我的初兒紊亂了自己的氣息。如此真實的他，又讓我心裏泛起了同情，我鬆了口氣，緩和道，“既然如此，就隨本宮回去吧！”
李培庶卻似被我刺激到了一般，憤然回首看著我道，“娘娘為何要包容這樣的我，難道娘娘來此不該是為了殺我嗎？”
“殺你？”我對他質疑的眼神付之一笑道，“若是初兒等的人不再是你，不必你請，本宮自然會殺了你！可是……”想到初兒我便不忍道，“可是，本宮還同時身為初兒的母親，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本宮的親生女兒，本宮仍是義無反顧的寵愛她、保護她，所以本宮也不願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情！”
李培庶不為我對初兒的真情所動，卻神色昏亂道，“不，你不是這樣的。你害死我師父，你不是這樣的。在你心裏怎會懂得情義的重要？你來這裏找我，根本就是想讓我成為你未來登上後位的踏腳石……”
我揚手一巴掌打斷他的話，他怔然看著我，我又給了他一巴掌，他沒有躲開，臉上卻僵硬著倔強。
我再揚起手掌，石經綸連忙跪下道，“娘娘，不要再打了。金城侯對他的重要，並不是這幾巴掌就能打散的。”
我收掌回袖，卻冷漠道，“金城侯對他意味著什麼，對本宮而言不重要。因為本宮的耐心是有限的，若是他今日不肯跟本宮回去，本宮會毫不猶豫的讓他死在這裏！”
我揚袖轉身出了小屋，留待石經綸去勸他，我對李培庶最終是否會動搖，仍沒有十足的把握，卻拿捏得住石經綸的善良。
天上那輪缺了半口的月亮從東邊慢慢走到了正中，我耐著性子在小屋門口等待著，最終還是等到李培庶的認輸，他垂著目光向我走來，無力而拖拽的身影仿佛還在做最後的掙紮，但跟在我身後前驅的步伐已經毫無轉回之力。
我們再次穿過醉花間的軒樓，夢娘在門前看著我們經過，最後還是忍不住喊住李培庶道，“李公子，三年了，我們從來不知您從哪裏來，如今亦是不知您要往哪裏去。可是若沒有您，我們這醉花間又如何能有今日的聲勢繁華？此去一別，想來再無相會之期，還望公子多加珍重。”
李培庶轉身向夢娘深深一揖，夢娘已是淚湧如泉，卻還強作歡笑道，“其實公子與我們從來沒有幹係，我們生在這渾濁凡塵，遇到公子也隻當謫仙一遇，受得公子這一拜，從此相逢是陌人！”
夢娘回了李培庶一揖，隨即掩麵而去。李培庶在她的背影處停頓了片刻，亦隻做無情踏出醉花間的門檻。
門前傾樓簇擁著醉花間裏的其他女子，她們目送著李培庶離去，直至車馬消失在夜色中，仍是久久不願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