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郴被打了,一邊挨打還一邊狼吞虎咽地吃包子,他也不管嚼沒嚼爛就咕嚕一下咕嚕一下的往肚子裏咽,一口一個。他不遮也不擋,任憑包子鋪老板像打一條狗一樣,拿著木棍不分頭臉地在他身上抽打。似乎肚子的滿足與饑餓的填補,完全消除或取代了所有的疼痛,當最後一個包子塞進嘴裏的時候,沈明郴竟然笑了起來,笑容裏充滿欣慰與滿足,咯咯的,癡癡的。看的包子鋪老板馬上收了手,傻了眼:莫不是把人打傻了?
事實上沈明郴並沒有瘋,他是餓壞了,餓極了,填飽了肚子便開心起來,可包子鋪老板不知道,他隻知道,必須馬上離開。他雖看不大明白眼前的情形,但也鎮定自若地丟下了一句狠話:我看,本來就是個瘋子,再敢搶包子打斷你的腿!然後,風塵赴赴地回包子鋪去了。倒是買包子的女人,心中掠過一絲難安和悲憐的刺痛,又向包子鋪買了一籠包子,給不知所措的沈明郴送了過去之後,也匆匆地走了。
沈明郴看著女人的背影說了聲“謝謝!”,嘴饞的又吃了一個,剩下的,則舍不得了——他得給下頓飯留口吃的。當他清醒之後,從瞧熱鬧的人群的眼中看到了另一種眼神,這種眼神在鄙視中還混合著憐憫。人們在沈明郴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某個影子:生命無常,誰知道什麼時候會不會成這樣呢,不禁概歎起命運弄人的悲涼。
起初沈明郴還不明白人們為什麼會可憐他,他有些看不懂那些複雜的表情。許久,當他終於開始回顧自己身上的傷痛時,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身份已經“進化”了,從一個流浪者在這場包子搶奪戰中,瞬間衍變成了乞丐。他想起了剛出火車站時,看到的那些,坐在售票大廳門口,在麵前放著一個碗的人,他們有的衣著整全,有的蓬頭垢麵。沈明郴看了看自己,如今他應該屬於蓬頭垢麵的那一種了。
沈明郴艱難地站了起來,卻“啊”的一聲又倒了下去——還真讓包子鋪老板言中了:他的左腿被打折了。肉體的劇烈疼痛折磨的沈明郴不得不再次流出難止的淚水。可是他一邊哭又一邊笑,一邊笑著也一邊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樣,又能怎樣。
一切和最初所想大相徑庭,他後悔了,後悔自己的莽撞和衝動,後悔自己異想天開地把事情看得過於簡單,後悔自己得了沈家的恩惠卻反過來恩將仇報。沈明郴把背包抱在胸前,頭深深地埋了進去,一旁看熱鬧的人們此時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見他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辨認不清眼前這個全身布滿淤青的男人,究竟是在痛哭,還是在大笑。有人想攏去看個所以,可又心存畏懼,隻敢稍微靠近一點了低下頭去觀察。
突然,沈明郴的肩膀停止了抖動,卻笑出了聲,嚇得離他不遠的那個人趕緊跑開了。沈明郴緩慢地抬起了頭,有氣無力地傻笑著,麵頰上還滾落著未擦去的淚水。他長長地,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目光空洞。他放棄了心中最後的一點希望,放棄了所有的徒勞,甚至放棄了僅剩的一絲僥幸,他確信,沒有人會理會他這個不明身份的落魄乞丐,沒有人會告訴他,他的家到底在哪兒。他無比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了命運的強大,在殘酷的現實麵前,終於折服在它腳下。
沈明郴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一手拎著背包,一手拿著涼透了氣的包子,艱難地,一瘸一拐地向前一步一步移去。他忽然想,如果能有支筆該多好,那樣就找個沒人的角落躲起來,然後打開蝴蝶匣子,對,還需要紙。他覺得自己或許應該記下這不到一天所接連發生的事情,可又想,這該要多少紙呢?雖然隻是一個夜晚加上一個上午的時間,然而,滿滿的記憶卻仿佛快要脹破了沈明郴的腦袋,似乎這短暫卻波折的經曆貫穿了他的整個生命,除了這些,再沒有其他任何事情還能記得。
可是,對於恥辱的記憶有誰願意記住呢?然而,通常這種記憶卻最為深刻,即使自己不去麵對,卻永遠難以磨滅。沈明郴明白:盡管不能記錄,卻定會銘記一生。為此,他惱怒不已地咬起牙關,他意識到,自己所需要的不是記錄,而是遺忘。他不能夠讓恥辱成為自己生命裏抹不去的烙印,他要擺脫。羞恥感的刺激令沈明郴再次向命運抬起了不甘的頭顱,他似乎忘卻了疼痛,加快步伐向前走去,仿佛這不是飲食街,而是一條可以走出陰影的歸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