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郴一手拉著燈繩,一手把一張不大的方塊兒紙放到沈良送他的蝴蝶匣子裏去。接著,“啪”的一聲,燈滅的同時蓋子也磕了上去。沈明郴沒有馬上扣鎖,而是把耳朵緊挨著匣子躺下去。他一邊舒服地枕著柔軟的枕頭,一邊聽著紙片在匣子裏著落的聲音。
聲音微弱細小,仿佛落葉一般悉疏,但沈明郴聽的真切,他閉上眼睛仔細地辨認著紙片在匣子中的每一點動靜。紙片落底的那一刻,紙片與紙片摩擦的聲響像一瓣夜花落在了沈明郴原本平靜的心湖上,輕輕的,漾起了一圈漣漪。這聲響猶如發自一支魔笛,喚醒了紙片的魂靈,紙片頓時有了生命,似乎撲打著翅膀——沈明郴認真地聆聽著,自己的記憶在匣子中蠢蠢欲動的聲響。他的雙眼在黑暗中投現出驚異的光芒,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匣子。他甚至感覺匣子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仿佛,隻要將蓋子一打開,就會飛出一屋子的蝴蝶。
沈明郴欣喜地幻想著記憶的蝴蝶飛滿了屋子,那些美麗的昆蟲通體透明,閃耀著斑斕的光澤。沈明郴或許伸手便能抓住一隻,然後捧在手心,從它晶亮的眼中就能看到過往的某個片段。——而此時此刻的場景,也將成為記憶剪影的一部分。
於是,沈明郴再不用為記憶的流失而擔憂,他正望著天花板,享受著擁有記憶的快樂。快樂帶來的興奮,令他忘卻了傷口的疼痛和疲憊的困倦。自第一次醒來,七天的生活像放電影一般從他眼前一一掠過,原本平淡無奇的日子此時竟然變得趣味橫生,令他流連忘返。沈明郴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因擁有了記憶,而被賦予的充實與滿足。他抱著被子傻傻地笑了起來,幸福猶如春天的繁花在心中遍野綻放。
屬於孩子的快樂清透卻也短暫,停留在早已流逝的童年時代,此刻的歡快便如同孩提一般流星劃過。滿屋的蝴蝶原來隻是一場美好的幻覺,花火燦爛之後隻留下灰飛煙滅。——畢竟,僅僅隻有七天的記憶。消隱了囈想的斑斕,包裹著沈明郴的,依舊是夜的黑暗與寂靜。他坐了起來,靠著床背。桌子另一邊沈良的床上聽不到聲響,想必已經沉入夢中。沈明郴愣了一會兒,注視著沈良模糊的輪廓,猜想他做著一個怎樣的夢。——夢?想到這個詞他心中閃了一下。是的,“夢”。——我把白天發生的事情記在紙片上,放在匣子裏,以後回看的時候就是我的記憶,那麼,晚上的夢呢?是不是把夢寫下來,也可以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呢?但是,夢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又怎麼能算記憶呢?可是,夢不也是我度過每天的時間所要做的一件事情嗎?——沈明郴莫名其妙地困惑起來,刹那間,他忽然發現,紙片上的記錄顯得十分遙遠而不真實,或許,夢才是更為切近而真實的記憶?
沈明郴猶如走進了一個叢林,鋪天蓋地的灌木和瘴霧將四周重重包圍,令他分辨不出一條清晰的路。但猛然抬頭,又看見了一道亮光,於是,就向著亮光的方向走去,孰不知,卻進入另一條迷途。——明朗的月光穿過陰雲,從洞開的窗戶灑瀉進來。沈明郴起身向窗戶走去,踩住地上的月光站定。但當他環顧四周時,周圍的環境竟然已經瞬移他地。他看見自己站在樹林裏的一塊大石頭上,落葉紛紛。石頭正在一處高地,向下望去,坡險陡急。——沈明郴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此刻會無比清晰地記起,前些天夢中的這一處場景。他想起來那個清晨,在真實的一聲咳嗽中醒來,但此刻,也和當時一樣,除了高地上的石頭,其他的什麼也記不起。
可是,與當時境況又有很大不同。當時的一切隻是個夢,而現在,夢裏的一切則已經成了現實。——白天沈良帶沈明郴去山上看了一座不大的木屋子,說那是他父親楊二忠生前住的房子。沈明郴看見房子的同時,無意中瞥到了下麵不遠處的一塊平地,而引起他注意的,則是平地邊緣上的那塊大石頭,似曾相識。此時,沈明郴終於想起了,那塊石頭竟然早在夢中見過。
於是,那塊兒普通的石頭在沈明郴的眼中閃爍出了特別的光芒,尤顯珍奇。他知道,自己失憶了,他可以記下醒來之後的每一點滴,然而,醒來之前的所有,就像被一扇蕭肅的大門隔離,無法逾越。門內的世界,靠他自己,無從知曉,隻能靠沈良的講述和指引,去重新書寫回憶。而那夢呢?或許,不隻是一個夢,而是僅存記憶片段的閃現?模糊的陳舊與嶄新的現實,在沈明郴的心中激烈地碰撞著,重疊著,令他思緒紛紛。
回到床上,許久,沈明郴仍難入眠,他看著地上的月光,回想起白天和沈良上山的情景。他盯著地上看,好象正穿過地麵看著木房子,看著石頭,看著那個他已經不記得的,消失的父親。他站在那兒,離房子幾步遠的樹前,聽著沈良告訴他那個男人的名字,生平,以及他所遺失的其他記憶。——沈明郴想出了神,眼皮不知不覺地困倦起來,恍恍惚惚。漸漸地,他睡了,在自己的回憶中睡去,又在夢中繼續著回憶——直到將來某一個同樣難眠的夜晚,回想今宵,是否又會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