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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三)

沈明郴在灼熱的煎熬中昏睡了幾天幾夜,然後在一個不知所然夜晚突然醒來,星光燦爛。他似乎是受了某種力量的暗中指引,睜開眼睛的一刹那是如此平靜。他腦袋空空,神使鬼差地起了身,下了床,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索著出了門,站到房子外麵的空地上去。

時值午夜,冷風淒清,吹得春末的樹葉颯颯作響,可沈明郴並不覺得寒冷,仿佛聞到了夏天的味道。但在夏的氣息中又夾雜著冬的冷俊,顯得頗為俏寒而清脆,猶如能聽到風鈴飄搖的聲響。沈明郴抬頭向深藍色的蒼穹望去,隻見遍天的星星眨巴著眼睛,仿佛調皮的精靈。但他並不感到有絲毫的喜悅,反而從蒼穹的廣遼中愈發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在萬顆繁星之中,沈明郴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的生命原來就是這樣被埋沒在茫茫之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他忘不了這一刻的感受:不僅頭腦空洞,心也失去了自身的重量。他是一個沒有了過去的人,他既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更不知道自己往何而歸。

沈明郴覺得自己是一個被世界遺棄的人,沒有記憶,沒有家室,甚至,沒有了名字。他站在這個黑暗中的小山坡上吹著冷風,心裏升起深淵一般的傷感。他很想哭,卻哭不出聲音,也沒有淚水,隻是周圍的空氣仿佛受了他情緒的感觸,吹過樹枝的時候竟然發出了蒼涼的嗚咽之聲。這聲音悲愴而悠長,猶哭似歌。沈明郴張大了嘴巴,眼神深邃如潭,難過至極,望著天空一動不動。許久,他忽然伸出手把嘴巴嚴嚴實實地給捂住了,但仍然能聽到從洞開的嘴巴裏,發出了一聲聲低沉的哀號。

沈良已經站到身後的時候,沈明郴仍未察覺。他聽見了沈明郴的哽咽之聲,心中也隨之升起一陣酸楚,但沒有馬上去驚動,而是摸索著坐到屋前的石頭上去。沈良坐在那兒,手心緊緊地攥著木棍,眉頭緊皺,他豎起了耳朵去傾聽,聽著沈明郴的哭聲和著樹葉的蕭颯此起彼伏,猶如一條泉水在夜的蒼茫與靜謐之中汩汩流淌。許久,雖然沈良並未發出任何聲響,但那憂傷之泉早已淌成了他麵頰上的兩行清淚,源源不斷,似乎一雙盲眸一瞬間變成了一對泉眼,珠簾般的淚水熒熒而下,滴落到泥土之中,濺起襲襲酸澀之息,愈發窘人鼻翼。

不知過了多久,沈明郴或許是累了,這才把仰了半天的脖子低了下來。他慢慢平靜了氣息,止了淚,也擦幹了餘痕,便回過神看到了安坐一旁的沈良。他靠了過去,在沈良的旁邊坐下。沈良聽見了沈明郴過來的聲響也趕忙擦去了淚水,往旁邊稍微挪了挪身體。

良哥也睡不著嗎?

沈良沒有馬上回答,嘴巴已經張開了一半,似乎想告訴沈明郴什麼,可又說不出,或者是不知道該怎樣說。總之,在猶豫了片刻之後,僅僅歎出了一口氣,便把嘴巴閉上了。

沈明郴等了半晌,見沈良仍不說話,便獨自站了起來,他沒有離開,而是認真地打量起腳下所站的這一方水土。這應該是一個被山群環抱的山村,天色太暗,遠遠近近的房屋和樹木都隻能看個大概的輪廓。身後的房屋並不隻一間,而是一排,沈良的家是上坡以後的第二家,往坡上看去,模糊不清的房屋消失在夜的漆黑之中,仿佛一道幽深的隧道。沈明郴望著黑暗的深處一動不動,心裏猜想著那是否有個盡頭,而這盡頭是否又能穿越,或許,這不隻是一條上坡的路,而是一條能順著時空上溯而行的河流。它的終點,便是沈明郴全部記憶的所在。沈明郴一邊想著一邊又環視了黑暗中的山村,一時間,他感覺整個山村似乎就是一個巨大的洞穴,他站在洞底,向著不見端倪的洞口絕望地望去。他沉沉的歎了口氣,又坐下了。而沈良卻是又一驚,仿佛那聲歎息是塊石頭,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兄弟啊。

沈良遲疑了一下,勉強地擠出了一抹笑容,用力拍了一下沈明郴的肩膀。

其實,你也不要這麼難過嘛,就在這裏住下好了。雖然窮鄉僻壤,但也清靜,挺好。

這是哪兒?叫什麼名字?

我們這兒應該屬於南方,是一個城市的郊區山村,叫麒麟店。雖說是農村,但離城市也挺近的,下了山,出了村,國道上就有中巴車,去城裏半個鍾頭就到了。等你的傷好些了,我帶你轉轉去,可熱鬧呢。

沈明郴低聲應了一聲,再次陷入到沉默中去。他似乎對沈良的回答並不感興趣,對這個村子,對離村子不遠的城市也無甚興趣,隻是在沈良說話的當兒,腦海中忽然閃現出了一段記憶。這段記憶並不久遠,就是第一次醒來時的場景。沈明郴感覺到自己的思緒中仿佛潛藏著某種力量,正牽引著他在那短暫的記憶中搜尋著什麼。在反複地回想那次的情形之後,一個畫麵愈發突現出來,一個聲音也愈加清晰,其他的畫麵與聲音則變得模糊,像浸了水的墨一樣漫漶開去。他清楚地看到了沈良那一刹那轉瞬即逝的驚疑,更加無比清晰地聽到沈良那一聲驚疑之後的回答——“我是沈良呀,你不認識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