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吉塬還沒開口,高慕延已看不過去了,接口道:“二哥,是你自己說不想去的。”
高慕成更不悅道:“你跟著起什麼哄?念了十幾年書,才得個候補的職位。跟在人家屁股後麵奉承,寒磣你親哥?等我進了平波侯府,你可別來求我。”
高夫人阻止道:“阿成,你吃了炮仗?說的什麼混賬話?”忙起身對餘氏道:“親家,咱們去用飯罷。”
堂中氣氛冷到結冰,餘家眾人忍著脾氣,正要起身,誰知高慕成又道:”慢著,今天有件事,我要和舅老爺商量清楚了才行。“
高夫人見他還要犯渾,開口道:”阿塬,別理他,讓他自個去撒瘋。“
餘吉塬扶著餘氏往外走,高慕成在背後喊道:“餘吉塬,你還要不要臉?占著我們高家的船坊替自己賺銀子,拿那幾個紅利錢打發我們,感情我們高家倒成要飯的了!被你騙個精光還要感恩戴德。”
高夫人跑過去,恨不能捂住他的嘴。高慕延皺眉看著兄長,餘氏和阿嫻氣得臉色鐵青,吉安看向餘吉塬,餘吉塬轉過身問高慕成:“你查過船坊的帳?”
高慕成道:“我查那個幹什麼?”
餘吉塬道:“你連賬目都沒看過,就敢當麵指責我貪了高家的銀子?”
高慕成道:“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船坊往常每年少說也有一萬多的利潤,到了你手裏以後,才派四千紅利,銀子哪兒去了?“
餘吉塬道:”銀子哪兒去了?問的好。你說說看,被水寇劫走的三萬貨銀要不要賠給人家?船坊幾個管事做的糊塗帳,憑空短了七千多兩,還是你做主簽的字。”
“船坊亂了半年,毀了多少筆生意,誤了多少事,你心裏清楚不清楚?高家的船是不少,都是十幾年的老掉牙,每年修繕多少費用你又知不知道?”
高慕成道:“道理都靠一張嘴,我信不過你!我今天就代表高家,讓你把船坊交出來。別裝大尾巴狼,搞得好像沒了你,我們幾十口人就活不下去似的。”
餘吉塬道:“實話說,就這四千兩紅利,還是我有心貼補你們。高升船坊對我並沒有什麼價值,你想要,盡管拿回去好了,不必鬧得這麼煞有介事。”
高慕成聞言笑了。他並非想潛心經營船行,隻是手頭不寬裕。前段時間,平波侯派來寧北調查餘吉塬的人當中,有一個是他曾經的酒肉知己。
兩人一會麵,這人將平波侯和侯府極力吹噓了一番:平波侯如何勢焰熏天,府裏的富貴如何說不盡,就算混個小小的出身,那也是人上之人,連京官見著了也要讓三分。
高慕成心覺:此人的腦子和本事尚不如自己,就能在侯府裏混成這麼得意的模樣,難免十分心動,遂央他也薦了自己進去。
而這個人,在侯府裏也隻是個幫雜跑腿的,連侯爺還未見過兩麵,哪有本事替他保薦?隻好推說入府需得上下打點,沒千兩銀子辦不成事。
這無心的說辭被高慕成記在心裏,他向來花天酒地過日子,手裏從來存不住銀子。想來想去,隻有從船坊上打主意,才有了今天這一出。
那廂餘吉塬二話不說,願意歸還船坊。高夫人急忙道:“阿塬,不成,這事他說的不算。”
高慕延也道:“二哥,你這麼說,問過爹的意思了嗎?”
高慕成道:“爹現在就是個廢人,大哥病著,這個家裏我說了算。”
高夫人急得要掉淚。船坊到了高慕成手裏,不要多久肯定敗得連渣都剩不下,自己跟高升福難不成要老來無依?
餘吉塬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他力圖保住船行,無非是為了阿嫻,畢竟這份家業裏也有她和慕延的一份。於是不緊不慢地,對眉開眼笑的高慕成道:“船行還你沒問題,但在歸還之前,還有筆小賬目要算清。”
高慕成道:“什麼賬目?”
餘吉塬道:“賠償貨款的三萬兩,裏麵有一萬兩是我借給高家的。還有後來因延誤船期等各種因由,陸續賠償的三千七百兩。以及整修舊船的費用兩千兩,另加添置了一條新船……那些人情來往的費用我就不和你算了。你把這些先還給我,咱們就算兩清。”
高慕成不想其中還有這麼多名堂,緊張之中想了想道:“三年前餘高兩家同造的大船,我爹也出了一半的銀子,你怎麼不算?”
餘吉塬道:“吉盛號,當時我和你爹各出了一萬九的本金。這樣,算是兩萬整,你再還我六千兩即可。”
高慕成聞言深深失落,臉上瞬間布滿菜色。他身邊的高夫人倒定了心,痛苦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後,回到餘氏身邊道:“親家,養兒不肖,讓你見笑了,咱們還是去用飯吧。”
餘氏體諒她,笑笑道好。她們動了步子,小輩們陸續都跟上了,空蕩的廳裏,隻剩下高慕成一人。眼看要和榮華擦身而過,他卻又如何肯甘心?
一晃幾日過去,吉安回到寧北後並不清閑。除了和餘吉塬一起各處赴宴,還常去四娘的莊子裏待上半日,在家裏時,便央著餘氏教她做衣裳。而去漠北的各項準備,也很快都一一完成。
到了十一月頭上,餘家一行就由水路起程往北去了。
漫漫六百裏水路,餘吉塬選的是一條兩層的舫船,形體纖巧。因為越往北去,河道越窄,甚至常有淤泥堵塞的情況發生。纖巧的船隻更易於通行。
舫船二層樓上有三個房間。最大的那間,餘氏帶著鳴春住了,餘吉塬和慕延在一間,剩下一間吉安,阿嫻帶著青銀住。榆錢則和船工們一起睡在船底的艙裏。
坐船出遊是件有意思的事,行舟逆水而上,水天一色中看葭葦蒼山徊轉,連人心都跟著閑靜了。吉安他們每日賞景釣魚,鬥牌喝酒,途徑城鎮便停船上岸四處走走,買些日用補充,不覺已行程過半。
那日,吉安正在餘氏房裏做衣裳,那是一件暮春時穿的長衫,盤領窄袖,沉穩含蓄的砂紅色,已經縫好了一隻衣袖。
鳴春在和餘氏抹牌玩,見吉安用針慢慢挑著拆線,笑勸道:“少奶奶,你縫的已經夠細致了,再要更好,除非是九天織女的手藝。”
吉安抬頭笑笑,隻見餘吉塬高興地走進來道:“母親,船工說前麵不遠處是個鎮子,倒還熱鬧,我們一起上岸去看看吧。”
餘氏擺手道:“我懶得走來走去,在這裏待著就很好,你們去吧。”
吉安停了手,折好衣裳放在一邊道:“母親有沒有想吃的東西?我們去買了帶回來。”
餘氏道:“前幾日嚐過的那種紅果子我很喜歡,要是遇見街上有賣的,就買兩斤罷。”
吉安記下,和餘吉塬一起辭了出去。回到房裏時,阿嫻和青銀已經在等著她了,兩個人都穿著粗布的男裝棉襖,圍了毛氈圍脖。吉安也換了身同樣的打扮後,三人出去和餘吉塬他們會合。
餘吉塬和高慕延也是入鄉隨俗,不僅帶著毛茸茸的遮耳帽子,還背著黑布的褡褳。六人對麵笑了笑後,一徑下船去了。
小鎮傍水而立,碼頭上停著不少往來的船隻。集市,飯莊酒肆和客棧都聚集在碼頭附近,再往遠處看,便顯出了荒涼冷清。
集市不大,買賣的東西也很簡單。吉安他們沿著小街走了兩圈後,挑了一家看起來還算整齊的小館子,進去點菜吃飯。
這間館子是住家的房屋改建,兩麵都是屋子,中間有個小小的天井。吉安他們尋了敞闊處坐下,那日雖寒冷,卻沒有風,餘吉塬不喜歡裏麵濃重的油煙氣,便開了窗。
榆錢從身前的褡褳裏拿著自帶的銀筷口勺擺好,餘吉塬喚了老板娘過來,將店裏能做出來的菜都要了一份。
等菜的時候,阿嫻問起行程,餘吉塬道:“最多還有六七日就到林北了。到了林北後,自有車隊在等著,慢慢走上幾天就是漠北境。”
漠北近在眼前,想到從未見過麵的父親,阿嫻心裏悲喜交加,又莫名感到不安。慕延見她神色茫然,柔聲道:“阿嫻,高伯父一定在盼著你們呢。”
阿嫻點點頭,聽說漠北極冷,她給父親縫了雙毛手套,雖不精細卻結實耐用,厚皮的質地也不怕沾水。不知父親會不會喜歡?
吉安和餘吉塬對麵坐著,在想同一件事:雖然他們有意低調行事,這趟遠行平波侯定然知曉。一路順遂安寧,多少讓人有些意外。放棄這麼好的機會,莫非常駟鳴真打算忍氣吞聲了麼?
老板娘帶著夥計,聲勢浩大地捧著托盤走過來,將魚肉時蔬擺放上桌,送了兩壺家釀的甜米酒。
榆錢用銀筷驗過酒菜,確定沒有異常後,大家開始動口。吉安手中夾著菜,眼角的餘光卻往天井對麵移過去,片刻收回來後,定定看著餘吉塬。
餘吉塬回望著她,夾起一筷魚送到她的碟子裏,輕聲道:“怎麼了?”
吉安比著唇形道:“對麵從右數第二個窗戶,有人在盯著我們。”
餘吉塬放下筷子,給她倒了杯米酒,側身時注意看去,窗縫後麵確實被什麼擋住了,不似旁邊那麼通透。當他抬頭時,那片黑影還跟著晃了晃。應該有人藏在後麵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