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帶著媳婦回來, 餘氏已經高興了好幾天, 早讓人備下了山珍海味, 腥濃肥脆。兩家七口人,加上高慕延是八個, 就在憩園的廳裏擺下了家宴。
這三年,餘家和沈家互為照應,相處得非常融洽。席間歡聲笑語,吉安從他們的交談中,逐步了解了所有情況,重新與家人們連接起來。
因餘吉塬早有囑咐,叫母親和妹妹不要過問吉安的事,而吉安, 也隻將錦布坊老板和趙府義女的身份告訴了他們。
宴席結束已是夜宵深重。沈東明與四娘,阿江辭了餘府眾人回去,高慕延也沒有再留, 吉安與阿嫻送他們到門外, 見各自上了車才回轉。
姑嫂挽著手往回走, 吉安道:“我聽你阿兄說,你還在管著藥堂裏的事, 累不累?”
阿嫻道:忙慣了倒覺得有趣。嫂嫂你知道的, 我不愛繡花女紅,而且, 我公婆也希望我能多些本事。”
吉安道:“我聽說高老爺身子不太好?”
阿嫻點點頭道:“前年高家的兩條船在江口遭遇水匪,丟了三萬銀子的貨物不說, 連船也被鑿沉了。高老爺一氣之下中了風,躺了大半年都沒見好,船坊裏也跟著亂了一陣子。高家大伯是個體弱多病的,二伯慣常享福作樂,指望不上。慕延隻會錦繡文章,幸而今年中了榜,高老爺被喜氣一衝,倒是可以下床走幾步了。”
吉安道:“所以那個時候,高老爺就把船坊交給了你阿兄?”
阿嫻道:“小人見利忘義,高老爺一病倒,船坊裏的那些人都一心往自己兜裏劃拉銀子。高老爺也是沒辦法收場,才求到阿兄這裏。阿兄為了捋順船坊的事,花了不少心思呢。”
吉安道:“高家現在怎麼樣?”
阿嫻道:“一大家子都指望阿兄這邊的紅利過日子呢。二伯沒什麼真本事,隻有滿肚子壞主意,隔三岔五地去高夫人處挑撥,想把船坊要回去,敗個幹淨了事。”
吉安道:“慕延年後去京裏赴任,你去嗎?”
阿嫻道:“我當然想去,就怕公婆不許,按照他們的意思,還指望著我來接管船坊呢!”
吉安道:“跑船不像在鋪子裏配藥方,三教九流的都要應付,你阿兄絕不會讓你吃這種苦。你自己的日子,想怎麼過就怎麼過。”
阿嫻道:“有嫂嫂阿兄在,我什麼都不怕。”
吉安道:“這就對了。”兩人笑著進了憩園,餘氏疲乏,已換了就寢的衣裳,坐等著她們回來,餘吉塬在旁陪著。
來伺候吉安的,是已經長大的阿水和阿九。吉安讓阿水去西院,將行李中帶給餘氏和阿嫻的東西拿來。
阿水去了。餘氏坐在床上,笑指著餘吉塬對吉安道:“你看他,是不是個聰明麵孔笨肚腸?當日你進門時,吵著鬧著說不要,後又找你找得翻天覆地。我瞧他可憐得緊,隻好天天在菩薩跟前許願:憨兒已經知道錯了,快叫我的媳婦出來吧。”
餘氏一番話說得餘吉塬也笑起來,阿嫻幫腔道:“阿兄那時還不許嫂嫂進院子呢!定了幾條莫名其妙的規矩,這個公道,要替嫂嫂討回來才行。”
餘吉塬脈脈看向吉安,輕笑道:“好,都是我的錯。你們說怎麼罰就怎麼罰。”
阿嫻道:“罰你把世上最稀罕的好寶貝,都獻到嫂嫂麵前來。
餘吉塬立刻點了點頭。餘氏慈藹道:“你阿兄不是顧惜錢財的人,不如罰他:現在也不許到西院裏去,就按他自己當初定的規矩過日子。”
阿嫻哈哈笑道:“這個好!”她轉著眼睛想了想道:“我記得那些規矩裏麵有‘不許說話’和‘不許露麵’……阿兄,南院被汪先生占著,你就去書齋裏住吧。”
不能說話不能見麵,這種懲罰太可怕,餘吉塬求救地看向吉安。吉安但笑不語。餘氏仰頭笑道:“快跟你媳婦賠個不是,好生哄著,免得自己遭罪。”
餘氏給足了吉安麵子,吉安卻不能因此輕傲,笑道:“這回還是饒了他吧,有母親在,量他也不敢再欺負我。”
這下,連鳴春都忍不住掩口笑了。正好阿水也取來了禮物,吉安表過心意,和阿嫻,餘吉塬一起別了餘氏出門,各自回去歇息了。
餘吉塬不愛有人跟著,遣了榆錢青銀他們先回去,和吉安兩個拉著手,慢慢往西院走。
他忽然想起:那些自己形單影隻的日子裏,所盼望的‘有她在側’,正是現在這個樣子。遂握緊了吉安的手。
隔天早上去憩園請安之後,餘吉塬和吉安去南院看望汪汝寬。
汪汝寬蓋著厚絨毯,靠在廊下的躺椅上曬太陽。他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卻蒼老得像六十開外的老人。德銘火災當晚,當日為了應付衙衛勘察,不得已在他身上製造出的燒傷已經痊愈。
見餘吉塬進來,汪汝寬露出笑容,往起抬了抬身體。伺候汪汝寬的小廝行了禮,去屋子裏搬了兩張椅子出來。
餘吉塬坐下道:“先生現在覺得怎麼樣?胸口處還有沒有疼痛?”
汪汝寬道:“隻在陰雨天氣時犯痛,有些天沒咳嗽了,也沒有再吐血。”
餘吉塬聽後,先遣走了小廝,而後仔細替他把脈。見果然大好了,笑道:“先生恢複得不錯,調養需要凝神靜氣,請切記不要憂思過度。”
汪汝寬道:“在地牢裏,病得奄奄一息時,我連蟲子和蚯蚓都吃,為的就是留住一條命。有命在,就有機會替我的部下和士兵討回公道。”停停後,他複咬牙道:我恨啊,怎能不恨!”
餘吉塬道:“先生已經等了五年,就再耐心等上幾日,養好了身體才能圖謀大事。”
汪汝寬點點頭道:“上次聽公子提起,我舊日的下屬吳奉津還活著,能不能讓我見他一麵?”
吉安道:“吳奉津已經死在地牢裏了。”
汪汝寬心緒一沉,過了片刻才問:”姑娘有沒有查到陳尚合的下落?“
吉安道:“從第戎傳回的消息說:大約五年前,第戎三皇子的府邸中,的確曾出現過一個和陳尚合相似的人。”
汪汝寬急問:“那現在呢?”
吉安道:“早就失去蹤影了。先生想,第戎三皇子會留著陳尚合這種人嗎?”
汪汝寬道:“姑娘心裏已有打算嗎?”
吉安道:“沒有小鬼就捉大王,三皇子和陳尚合的用處是一樣的。”
汪汝寬道:“這……他是第戎皇子,姑娘在做決定之前,一定要作萬全的考慮,萬一兩國因此生變,後果將不堪設想。”
吉安道:“我明白。先生現在是唯一認識陳尚合的人,也一定希望能與我們同行,請您先好好地將養身體。”
汪汝寬答應下,吉安和餘吉塬便起身告辭了。
近午時,餘氏帶著兒女媳婦一起,出門去了高府。高夫人設宴為吉安,餘吉塬洗塵,是早幾日前就傳了話來的。
及到了高府,隻見門楣暗淡,深院內多有殘破。吉安將高府數年前的繁盛與眼前的凋敗相比,不禁感歎:世間事,榮枯禍福轉如輪。
高夫人帶著慕延出來相迎,妝容蓋不住她的疲憊憔悴,神色漂移時,恰如當年上門相求的餘氏一般。而餘氏在子女們的簇擁下,那份自得滿足又像極了當年的高夫人。
兩廂見麵寒暄,一陣禮數後,餘氏一行先去正房裏看望高升福。
高升福中風在床,口唇歪斜,既不能說話,脾氣也不太好。餘氏問候他兩句,就隨高夫人去外麵坐了。
眾人坐在暖廳裏,餘氏和高夫人促膝聊著家長裏短,吉安他們四個湊在一起,先是閑談,後來阿嫻見桌上有副馬吊牌,便提議阿兄嫂嫂一起來鬥牌。
四人才玩了沒多久,隻聽外麵一陣腳步聲,門扉被推開,進來一個年輕男子。那人樣貌和高慕延有幾分相似,稍年長。正是高府的二公子高慕成。
高夫人見他進來,有些不安道:“阿成,你怎麼回來了?”
高慕成道:“今日家裏有貴客登門,我理應要回來相陪的。”隨即對餘吉塬行了禮。一番介紹後,他又客氣地稱呼吉安為‘嫂嫂’,好不八麵玲瓏。
高慕成既來了,阿嫻他們的牌也玩不下去了,那邊高夫人和餘氏的話也說不下去了。大家的心思,都轉移到了高慕成和餘吉塬身上。
高慕成翹著腿,坐在餘吉塬對麵喝茶,堆起笑道:“舅老爺的生意越做越紅火,外界都盛傳你日進萬金呢!”
餘吉塬笑著回道:“動嘴總比動手容易。生意是還過得去,日進萬金太浮誇。高兄最近在忙什麼?”
高慕成抬起下巴笑笑道:“我有個極好的朋友,很受京中鼎鼎威望的平波侯器重。這不,非要請我去侯府裏做幕客,我是不太想去的。”
高慕成眉飛色舞的謙虛,實則是有意的自誇。聽說是平波侯府,餘吉塬道:“京中人事複雜,高兄不願涉足也是明智之舉。”
餘吉塬毫無驚歎,高慕成沒顯擺成功,因也知餘吉塬久居京中才回來,誤認為他瞧不起自己,不悅道:“難道在餘兄的眼裏,我就該是個一事無成,困於三寸之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