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虛翁慢慢說:“少姨奶奶, 蒸藥浴並不是危險的事情。高熱下, 毛孔氣穴全部打開, 藥氣先入肌膚,再入五髒, 最後入髓。使病症盡去,標本兼治。”
吉安很高興,“這樣說來,並沒有特別需要擔心的事,對不對?”
伍虛翁搖頭,“方法沒有危險,問題在少爺身上。他染毒的日子已經太久,毒已入了筋脈骨髓。用蒸骨來治療這種病症沒有先例, 難在火候的把握上。要多久時間?如何才算是完全除了毒?這個全靠少爺自己把握。”
吉安問:“藥師是怕毒去不幹淨?”
伍虛翁說:“蒸房裏酷熱異常,連呼吸都很艱難,常人很難捱過兩個時辰。我更擔心少爺他撐不到最後。”
吉安緊張起來, “撐不到最後會怎樣?”
“脈髓盡開, 身體就像是無人防守的城郭。如果不能將毒驅出來, 少爺……”伍虛翁停住口,不再說下去。
會死。吉安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南院。
她剛走進西院, 聽見有人遠遠喊了一聲‘吉安’。是在薔薇花木亭子旁邊練身體的餘吉塬, 正笑眯眯地看著她。
吉安滿腹心事地走過去。他對風險隻字不提,是怕她擔心?怕她嘮叨?怕這些沒有用處的幹擾, 會阻礙他的決定和決心?
餘吉塬穿著素色道袍站在木亭邊,黑發高高束起。這些天他不僅堅持鍛煉身體, 還有意多吃多喝,所以又胖回了原來樣子。
他在笑。他越是笑,吉安的鼻子越是發酸。臨近時,她低頭退去眼眶裏的淚水,才抬起頭笑著問:“今天各做了多少個?”
“每種五百。”他眨了眨眼道:“打開,抬起來再用力,這個已經難不倒我了。”
吉安看著他微汗的臉龐神采飛揚,突然又想哭。她背過身指著牆外的荷塘,為了掩藏失態大聲說:“怎麼還不去跑十圈?跑不完不許吃飯。”
“你不陪我去嗎?”他奇怪地問。
“你先去,我要去一趟廚房。”
“去廚房幹什麼?”
“想吃好的行不行?”她作勢要抬腿踢他,餘吉塬閃身躲開,邊笑著回頭看她,邊往荷塘去了。
吉安站在原地。微風帶來薔薇的香氣,一茬又一茬的花朵,芬芳了整個夏天。
她低頭歎了口氣,壓住心慌意亂。
他怎麼會有事呢?老天讓他經曆這些,是為了浴火重生,絕不是要將小命交待在蒸房裏。就是這樣沒錯,吉安重又信心滿滿。
餘吉塬跑到第五圈時,看見吉安來了。她站在木橋邊上,一手拿著擦汗的布巾,一手拿著喝水的瓷壺。
餘吉塬因為這份意外的體貼而精神振奮,提高了速度一口氣衝過去。就見她笑著迎上來,用從未有過的殷切態度問道:“阿塬,累不累?要不要喝水?”
餘吉塬停下來,甜滋滋地喝水,美滋滋地擦汗。吉安又說:“如果累了就不跑了,太辛苦了也不好。”
“恩,”餘吉塬毫不猶豫地點頭,“都聽你的。”
兩人並肩回到西院。餘吉塬洗了澡換過衣裳出來時,看見木榻上擺了小桌子,桌上的菜肴琳琅滿目,還有一壇子酒。吉安卻不在。
他披著半濕的長發走出去。一直到了耳房前麵,才看見吉安蹲在角落裏,拿著柄蒲扇在守爐子。
他走到跟前,吉安仰頭笑著說:“我在煮甜羹,上次煮幹了水,這次不會了。”
他在她身邊蹲下來,交疊著雙臂擱在膝間,身上散發出好聞的皂胰香氣。輕聲問:“就是好吃的冰冰甜羹?”
“沒錯,我跟木圓學的。”吉安笑著,伸手去提陶罐的蓋子。蓋子太燙,驚得她一甩手,陶蓋‘啪嗒’落下。
餘吉塬拉過她的手指仔細看,指尖上一塊醒目的燙紅,看起來就疼。他顧不得什麼,張口將那根食指含進了嘴裏。
“髒……”吉安微微用力,要抽回手。
他不許。柔軟濕潤的口舌包裹著細細的手指。吉安忽然再也感覺不到痛,兩個人就那樣淺淺交望著對方。
月亮自東方升起了。
餘吉塬不許吉安再碰陶罐子,自己用布帕包著手柄倒出甜羹,泡進裝著冰塊的銅盆裏。
做好這個,他們正要回正房去吃飯,木圓來稟報:“少爺,少姨奶奶,夫人請你們去憩園用飯。”
餘氏大約是和吉安一樣的心情,想在最後一刻給兒子鼓勁加油。吉安便和餘吉塬一起先去了憩園。
憩園的正廳裏,大團桌上同樣擺滿了珍肴美食,時興果蔬,隻是沒有酒。餘氏,樂嫻和伍虛翁都已落座,隻等著他們來。
餘氏和樂嫻對於蒸骨的凶險一無所知,隻當餘吉塬過了明天就能徹底痊愈,言語間隻是欣喜,沒有絲毫擔憂。
席間有伍虛翁在,餘氏自然說起了一些往事。伍虛翁曆經餘家三代,不管是餘氏進門,還是餘吉塬出生,事事都是他親眼所見。他們說起當年餘吉塬抓周的趣事,小阿塬既沒拿筆也沒摸藥箱,倒是抓了把象牙刻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