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槍聲,下河村這邊聽不到,土地廟裏的人還在喝酒,衛澄海聽到的隻是幾聲蚊子飛過的聲音。
朱七將自己瓶子裏的酒一口幹了,抹抹嘴,問道士:“你這裏有鋪蓋嗎?我想睡覺。”
道士將朱七引到一個柴火屋似的房間,一指黑糊糊的一盤土炕:“在這兒睡吧。”
朱七翻身上炕,一會兒就打起了胡嚕。
外麵房簷上的雨滴還在滴答,一聲比一聲清脆,就像一個三歲的小和尚在寂靜的廟裏敲木魚。
稍頃,大馬褂咳嗽一聲,在外麵哼唧起來:“三個姑娘挑女婿,大姑娘挑了一個禿頂光,二姑娘挑了一個光頂禿,就數三姑娘挑得強,轉圈兒有毛中間光;三個女婿來坐席,不用點等明晃晃,鄰舍百家當是起了火,杈把掃帚往前上……”
朱七躺不住了,心虛,腦子亂,眼前走馬燈似的跑著一些奇怪的影象。薄霧氤氳的朱家營,朱七走在去亂墳崗的路上,後麵跟著踮著小腳的娘。娘走一步,喊一聲,七,你四哥呢?七,沒看見你四哥?朱七不說話,輕飄飄地往前走。白雪茫茫的老林子裏,朱七背著桂芬往雪原深處跑,跑著跑著就跑到了定山“綹子”的掌子窩。掌子窩裏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蒼涼。定山騎過的馬不知被什麼猛獸撕咬,整個肚子都破了,肚腸流了一地。朱七走過去的時候,馬還沒有斷氣,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一群狼圍在馬的周圍低聲吼叫……山下有鬼子衝了上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四哥提著槍在前麵跑,後麵跟著揮舞大刀的鄭沂,再後麵跟著邊跑邊放槍的華中,左延彪的臉血呼啦的,一跑甩出一片血,鄭沂倒下了,血肉模糊……稀裏糊塗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大亮。陽光從窗戶紙上透進來,黃忽忽的,讓人懶洋洋地又想睡覺。
朱七將兩條胳膊墊到腦袋後麵,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打從從東北回來,自己就沒睡一個囫圇覺,這一覺睡得可真夠舒坦的……歪頭看了看還在忽忽大睡的衛澄海他們,朱七蔫蔫地想,這裏麵還就數我強,我大小有個媳婦。朱七在心裏盤算好了,這次路過濰縣,無論如何得去找到桂芬,回青島的時候送她回家。我不敢進村,就讓她自己回去。我派人給大哥送點兒錢,大哥的瘋子是裝的,他會照顧好桂芬的。順便讓那個人幫我把那塊鐵瓦拿回來。萬一那玩意兒真的是個古董,我下半輩子也就夠了,不管是誰坐天下,老百姓賣個古董養家總沒人管吧?存在錢莊裏的錢抽空也去取回來,還給人家熊定山,這錢燙手啊。想好了,朱七推了推衛澄海:“衛哥,咱們好動身了吧?”
衛澄海閉著眼睛伸了一個懶腰:“好動身了,喊大家起來。”
朱七一個一個地推炕上躺著的人,張雙坐了起來:“小七哥,昨天跟你打招呼,你不理我呢。”
朱七笑笑說:“我睡迷糊了……感覺你來了,一懶,沒起來。木匠和石頭呢?”
張雙說:“都來了。在外麵等著呢。”
朱七說:“這倆小子比我還喜歡湊熱鬧。”
張雙的嗓音有些興奮:“真沒想到,咱哥兒幾個剛剛炸完了水電站,接著又要去炸大橋,好過癮啊!”
朱七起身穿好了衣裳:“我挺佩服你的。”張雙一笑:“小意思。這次我要弄個好點兒的,到時候一摁電鈕……”衛澄海回頭笑道:“不用那麼麻煩,就弄個延時的就行,咱們離遠點兒,別炸著。”張雙說:“還是有電鈕的好,說什麼時候炸就什麼時候炸。”衛澄海皺起了眉頭:“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張雙張張嘴不說話了。衛澄海頓一下,一笑,摸了他的頭皮一把:“兄弟,別管那麼多,炸了就成。”
道士已經把飯做好了。大家匆匆吃了飯,呼哨一聲出了門。一陣柔和的海浪聲傳來,涼颼颼的海風吹了過來,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大海。一行人接近海岸,波濤在眼前洶湧起來,浪花一上一下地湧動。海岸邊,礁石旁的一些海草隨著潮起潮落,時隱時現。澄澈的海水如晶瑩的水晶,在陽光折射下,幻化出一片讓人迷醉的五彩斑斕。淡綠、碧綠、深藍、墨藍,層次漸遞,如紗如緞……太美了,朱七的心仿佛一下子開闊起來,拽一把鄭沂,衝著海麵大聲喊:“狼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