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立新:“啥事?”
“這件事對你來說不是難事,對我來說,卻是老水牛掉到井裏--有力氣用不上。”董正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吳立新。“今天早晨,我們股長叫我找人,把這段文字譯成現在的話。”
吳立新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苦笑著搖了搖頭。“對之乎者也這類東西,我是紙做的欄杆--不能倚靠,你還是讓田戈幫你吧,他是保溫瓶坐飛機――水平高!”
田戈扭過臉看著吳立新說:“你先別給我戴高帽子,說不定我也隻能望文興歎呢!”他伸手接過吳立新遞過來的紙,看了幾眼,把紙放在桌子上。“這是屈原《楚辭?九章》中的一段內容。”
董正友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名字好像聽說過,他是幹啥的?”
“立新,你把屈原的事講給正友聽聽,我接著吃飯,等吃完飯,再把這段內容譯成現在的話。”田戈說完話,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麵籽湯。
“屈原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生於戰國時代的楚國,當過僅次於宰相的左徒官。由於楚王是一個連好人壞人都分不清的迷糊蛋加混蛋,聽信讒言,將屈原削職放逐。後來,屈原知道了楚國都城被秦國攻破的消息,痛不欲生,抱著一塊大石頭,跳進了汩羅江裏。當地的漁民為了使屈原的屍體不受龍蝦的侵害,包了許多粽子扔進江裏。現在的端午節,就是由此演變而來的。”吳立新停頓了一下,看著董正友說:“這下你該明白了吧?!”
董正友點著頭說:“明白了,明白了。”
田戈放下筷子,掏出手絹擦了擦嘴。“正友,你去清洗飯盒、茶缸、筷子,我開始口述,立新準備記錄。”
董正友高興地說了聲“是”,收拾好飯盒、茶缸、筷子,端起來向外走去。
田戈拉開抽屜,拿出紙、筆放在桌子上,站起來說:“咱倆換換位置,我說你記。”
吳立新坐下來,拿起鋼筆,看著田戈說:“你說吧。”
田戈說了句“記的時候要一句一行”,有意放慢速度說:“聽說百裏奚曾經當過奴隸,伊尹原來是個司廚,薑子牙在朝歌當過屠戶,寧戚是愛唱歌的牧夫;如果不遇到商湯、周武、齊桓、秦穆,世上又有誰知道他們的才能和長處?”
田戈停頓了一下,“我這種速度,你能不能記下來?”
吳立新:“能記下來,不過有的字我不會寫。”
“你把不會寫的字,先空著不寫。”田戈幹咳了一聲,接著說:“吳王聽信讒言,不辨是非;子胥死後,勾踐滅吳。忠於晉文公的介子推被燒死在山上,文君派人尋找,如夢醒悟。改綿山為介山,禁山砍柴,想用此來報答他的大德昭著。想到故人曾經為他割股充饑,所以穿孝服放聲痛哭。有的人真誠為國死難,有的人虛偽欺騙而受到信任。你不根據實際情況考察核對,完全聽信那些讒言謬論。芳香和汙垢混雜在一起,誰來仔細考查鑒別弄清?”
吳立新扭轉頭問:“完了?”
“說完了。”田戈站起來,走到吳立新身邊,看了看紙上的內容,撕下一張稿紙,拿起鋼筆,把空著的字依次寫在稿紙上。
吳立新等田戈寫完最後一個字,笑嘻嘻地說:“我隻知道這裏麵的薑子牙,其餘的人我一個都沒有聽說過。你幹脆趁熱打鐵,講給我聽聽。”
董正友接著附和:“對,你講一講,讓我也長點知識。”
“第一句中的百裏奚,是春秋時代人。他原是虞國大夫,虞晉戰爭中被俘虜後,當作奴隸陪嫁給秦穆公,以後做了秦國大夫並幫助秦穆公成就了霸業。第二句中的伊尹,傳說是商湯王的妃子有莘氏的陪嫁奴隸,曾經當過廚師,後來任以國政,完成了消滅夏桀的大業。第四句中的寧戚,從詩麵上看,他是喂過牛的人,其他情況,我記不清楚了。”
吳立新:“記不清的就算了,講子胥和介子推背。”
“他本來叫介子推,你給他換成了介子推背,還搓背呢!”田戈笑了笑,接著說:“子胥名字叫伍員,子胥是他的字。他本是楚國人,楚平王殺了他的父親伍奢後,他經過當時的宋、鄭等國逃到吳國,曾經幫助闔閭刺殺吳王僚奪取王位。後來,他因幫助吳王闔閭整軍經武,攻破楚國,功封於申,又稱申胥。夫差當吳王時,伍子胥因為勸吳王拒絕越國求和、停止侵伐齊國而逐漸被吳王疏遠,後來被吳王夫差賜劍命他自殺。”
吳立新“唉”了一聲,“看來,這個伍子胥也是個剛直不阿,不拍馬屁的人。”
“鳥盡弓藏,兔盡狗烹;江山得手,功臣必亡。曆代都是如此。”田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介子推是春秋時期的晉國人。晉文公沒有當國君時遭受驪姬的讒言毀語,在外流浪了十九年。在這十九年中,介子推不僅一直跟隨著晉文公,而且還在一次斷糧的時候,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給晉文公吃。晉文公回國後,大家都爭功求賞,唯有幫助晉文公重新複國的介子推功成身退,逃到綿山隱居。後來晉文公又想起了介子推,於是派人去找他,但是介子推卻堅決不出來。文公為了讓介子推出來下令燒山逼他,介子推寧可抱著樹被燒死也不出來。晉文公對此非常傷心,換上素服親自到綿山祭奠介子推,下令 把綿山改為介山,不準在介山砍柴,規定以後每逢介子推焚身之日,必須禁火三天,不吃煙火食,以寒食表示悼念。現在的‘寒食節’,就是由此而來的。”
吳立新咂了咂嘴,“您為啥肚子裏有這麼多東西?”
董正友接著說:“對,你肚裏的東西這麼多,有啥訣竅沒有?”
“古希臘神話中有個叫安泰的英雄,他之所以所向無敵,是因為他母親是大地之神。每當同敵人決鬥遇到困難時,安泰隻要往地上一趴,就能獲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有一次,有個敵人知道了他的力量來源,在決鬥中想辦法把他舉到空中,不讓他與地麵接觸,才把他殺死。”田戈挺了挺身子,接著說:
“如果把人的知識比作安泰的話,那麼書本就是安泰的母親。我剛才之所以能夠不費勁地回答你們問的問題,因為我最近兩天又看了一遍《屈原賦選注》。否則的話,我對你們問的問題,照樣是賣蝦米的不拿秤--抓瞎(蝦)。”
“你說得對,我以後也得多讀一些書。”吳立新輕輕地拍了一下頭,笑嘻嘻地說:“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差一點兒忘了。誌強叫我問你,他想今晚上請大家吃飯,你如果不能去的話,就改在下星期六。你看怎麼辦?”
田戈想了想,“我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去吧。”
吳立新:“一言為定,我這就去告訴他!”
董正友:“我先把這譯文給股長送去,然後直接到誌強那兒幫忙,咱們晚上再見!”
田戈:“好,晚上再見!”
田戈睡在床上,正在做夢。
一個人影隨著一陣寒風進到屋裏說:“你怎麼光知道高興,忘記了吃藥呢?”
田戈看著麵前的人影說:“你是誰?”
“我是誰?難道你不認識了嗎?”
田戈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 覺得雖然麵相很熟,但是他的灰色臉龐和沒有光澤的眼睛,和那個熟悉的人又不太一樣,於是苦笑了一下:“認識倒是認識,隻是一時想不起來名字。”
站在田戈麵前的人,拱著手用顛倒語序的方式說:“是我剛任。”
田戈一麵打量著站在前的人,一麵在心裏說:“如果說他不是任剛吧,可是他的麵容、聲音跟任剛一模一樣,而且能用顛倒語序的方式說話;如果說他是任剛吧,可是任剛已經在自衛還擊戰中犧牲了呀!”
“田戈兄,我真的是任剛啊!”
田戈“哦”了一聲,心想:“難道他是任剛的陰魂?!”
“你沒有必要認真琢磨這個問題,其實隻要一想開也就無所謂了。人和鬼比,不過是多了一副軀殼而已。有些人雖有軀殼,卻沒有人性、良知,跟行屍走肉一般,實際上還不如雖沒有軀殼卻知道‘銜環’、‘結草’的鬼呢!”
“人也罷,鬼也罷,我們先暫且放到一邊不談。就為兄來講,不論你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都對得起你。今天晚上,在誌強那兒吃飯的時候,我也曾動過倒一杯酒祭奠你的念頭,隻因怕影響大家的情緒而沒有做。你現在找我,如果有需要我幫忙辦的事,盡管直截了當說吧!”
“田戈兄對我的大恩大德,我一直銘記在心。我不會忘記,在我蒙受偷錢包之辱,一些老鄉都不理睬我時,惟有你一如既往地接近我、安慰我,並且想方設法幫我出主意,想點子,使我不僅擺脫了困境,而且順利地入了黨,提了幹。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在戰前練兵期間,你專門為我送來了《軍事地形學》、《營連進攻戰術教材》等軍事書籍;特別是我妹妹接我的班參軍到部隊以後,你帶著水果、點心、筆記本、鋼筆專程去看她。每當我想起這些事情,都禁不住地淚流滿麵。”
任剛的眼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簌簌地往下掉。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嗚咽著說:“就拿你在我的墓前背誦的那首詩來說,雖然你這首詩在人世間算不了什麼,但在我們那邊卻視同珍寶。我的那些夥伴們之所以羨慕、尊敬、擁護我,就是因為我有你這個在陽間的仗義朋友啊!”
“噢?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想到你們那邊看看。”
任剛倏地站了起來,抱著雙拳說:“那我就代表全村的人,先向你表示歡迎和感謝啦!”
“可是,這路途遙遠,山隔水擋,我沒辦法去呀。”
“你放心,我有辦法!”任剛笑著說完話,把嘴附在田戈的耳朵邊嘀咕了幾句。
田戈翻身下床,按照任剛說的方法,先把腳站成“八”字形狀,接著伸開雙臂讓任剛把一條黑帶子係在腰上。
任剛把係在田戈腰上的黑帶子仔細檢查了一遍,不慌不忙地念起隻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密語。
田戈牽著任剛的衣襟舉目俯瞰,發現腳下如同一幅巨大的沙盤--高山好似土丘,大河猶如絲帶,公路如同黑線,樓房像一塊塊積木;山、河、路、樓一現即逝,隻有天上的圓月一直緊跟在身邊。
田戈剛想象完陰間地府的模樣,覺得雙腳已經站在了地上。
任剛解開拴在田戈腰中的帶子,指著麵前的山說:“田戈兄,你還記得這座山的名字嗎?”
田戈把山的形狀和四周的景物仔細看了一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座山的名字,叫大青山。”
“對,這就是大青山。不過,我們現在叫他‘易久村’。”
任剛輕輕地拍了三下手掌,山坡立即以中心為軸向兩邊分開,現出一條寬三、四米的大路,大路兩邊站著前來歡迎的人群。
田戈一邊跟著任剛往前走,一邊向歡呼的人群揮手致意。
走了一會兒,田戈發現大路兩旁的斜坡約有四十五度,斜坡上的青草鬱鬱蔥蔥,猶如絨毯;木棉樹枝葉茂盛,花紅似火。
任剛扭轉臉說:“田戈兄,咱們先到村部歇一會兒,怎麼樣?”
“客隨主便,一切由你安排。”
田戈跟著任剛走出林間小路,到了村部的房前,隻見房子陳舊破爛,房頂上的茅草已漚成灰黑色,上麵蓋著十多塊大小不一的綠塑料布。牆壁上有四、五處又寬又深的裂痕,用來支撐牆壁的圓木,上麵長著一片片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