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戈住室內。上午。
桌子上放著一瓶桔子罐頭、一瓶菠蘿罐頭、一瓶麥乳精。
田戈坐在床邊喝著麵條湯,額頭上現出密疏不勻的汗珠。他放下碗,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吳立新說:“這急性腸胃炎真是厲害,才兩天時間,就把人弄得渾身軟綿綿的。”
吳立新關切地說:“怎麼樣,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吧?”
田戈噓了一口氣,“比剛才好多了。”
“身體有病,就得咬著牙多吃飯。如果不吃飯,那才是廁所裏打燈籠--找死(照屎)呢!”吳立新咧嘴笑了笑,“誌強的表妹,不,誌強的愛人擀的麵條,我聞著都想流口水,要不是你有病的話,我早把它消滅了。”
“沒病的時候,想吃好的吃不到;有病的時候,有好的又吃不進去。細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吳立新長歎了一聲,“這世上不可思議的事,實在是太多啦!”
田戈上身靠在牆上,半閉著眼睛說:“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最好的辦法是不想它。”
“我也想這樣做,可就是做不到。你說,團裏還會不會給我處分?”
“當初,團裏確實打算給你黨紀處分。後來,由於你的及時補救,由於團長為你講了話,所以改成了隻讓你在全團幹部大會上作檢討。如果現在還要給你處分,團長的麵子怎麼辦?人,沒有不講麵子的。一旦你的問題,變成了政委不給麵子,而團長非得爭回麵子不可的時候,團長肯定不會讓步。據我所知,團長跟上麵的關係比政委硬一些。”
“這樣一來,我就更倒黴了。一旦城門真的失火了,遭殃的還是我這個池中的小魚。”
“世上的事有一利就有一弊,不可能十全十美。眼下,你的首要問題是借助團長的保護,不受處分。至於以後的事情,走一步說一步。”田戈舔了一下嘴唇,咽回了“政委和團長相鬥,受傷大的將是政委”這句話後,突然轉了話題:
“你覺得誌強的愛人怎麼樣?”
“長相,文化程度都是沒說的,接人待物也不錯。美中不足,是沒有城鎮戶口,沒有正式工作。”
“誌強跟他表妹結婚的真正原因,你知道嗎?”
“他倆是姑舅老表,而我們家鄉又有‘親上加親’的風俗,加上他倆又是小時候由雙方大人定的‘娃娃親’,大概這就是他倆結合的原因吧。”吳立新抬頭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思地接著說:
“我覺得,誌強跟他表妹結婚,雖然照顧了兩家的親戚關係,但無形中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個枷鎖。因為,他要解決他表妹的隨軍問題,得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誌強跟我談他的婚姻問題時,也說過這樣的話。不過,我覺得誌強在處理婚姻問題上的做法,確實有獨到之處,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
“噢?有哪些獨到之處?你說給我聽聽。”
“第一,他雖然曾有過不要他表妹的念頭,但一直沒有暴露過。第二,他原計劃在家裏舉行婚禮,可是當他表妹來到部隊後,他立即改成在部隊結婚,於上個星期二的晚上在連隊舉行了婚禮。這第三點最重要,就是他能夠在知道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又必須得做的情況下,果斷地去做不想做的事。因此,那天參加他婚禮的人不僅有直政股長、幹部股長,而且還有團裏的副政委。現在連師裏的首長都在表揚他。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覺得,誌強在處理他的婚姻問題上,是識時務的。”
“是啊!”吳立新垂著頭說:“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我覺得,你和誌強比我強得太多了。”
“你通過那件事,也有明顯的進步嘛!”
“我走的棋,是你撥的。你表揚我,還不如直接表揚你自己。”
“照你這樣講,我成了‘表揚與自我表揚’的人了。”
“搞‘表揚與自我表揚’的人,比搞‘批評與自我批評’的人,又高了一籌。”
“如果你能‘三思而後說’的話,絕對是被窩裏蒙頭放屁--能文(聞)能武(捂)的強手!”
“弟弟欺哥,欺了去火;哥哥欺弟,告到京裏。今天我要不看在你生病的份上,非撓你的癢癢不可。”
“你把我的病擺治重了,還得常來照顧我。”
“所以,我不能自找苦吃。”吳立新笑了笑,“你說,‘知人則明,知己則暗’這句話,對不對?”
田戈挺了挺身子,“我看這話不全對。隻要是大腦思維正常的人,他不但能夠知道自己,而且還知道的比較清楚。也許你會問我,既然人能夠知道自己的長處和短處,為什麼不能及時地或者徹底地改掉自己的短處呢?我覺得這是因為,人容易在不知不覺中對別人苛刻,對自己寬容;把別人的問題放大,把自己的問題縮小,即使是知道自己有錯,也是能原諒就原諒,能拖延就拖延,就像有些外科醫生一樣,給別人開刀好辦,給自己開刀卻舍不得下手。”
吳立新“哦”了一聲,站起來說:“你休息一會兒吧。”
“你還有事?”
“我沒啥事,主要是想讓你休息休息。”
“不要緊。股裏的人都下連隊去了,到晚上才能回來。你陪我說一會兒話,我心裏還舒服一些。”
吳立新重新坐下來,看著田戈說:“我聽別人說,你們股長近一段對你沒有以前好,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自從徐幹事和雷幹事調到股裏後,股長對我確實沒有以前好了。但是,我對他仍然得一如既往。第一,這幾年,他對我還是不錯的,特別是打仗的時候,他明明知道他的手槍好用,我的手槍不好用,仍然把他的手槍換給我用,這件事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能忘記。第二,有了新幹事,疏遠老幹事,這既是股長的老毛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方麵是新幹事聽話、好指揮,另一方麵是新幹事也想多做些事情,以取得股長的喜歡。第三,雖然股長恃才傲物,但由於我對他沒有任何威脅,所以也不會受到他的傷害。”
“你們股長是四川人,我們是河南人;以河南人的心理看待四川人,能行嗎?”
“河南人,四川人,隻是從地域上區分的。當然,由於地理位置、風俗習慣和傳統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不同地方的人會有各自的特點。但是,由於我們都是炎黃的子孫,遺傳基因大同小異,生活的環境也基本上相同;因此,思考、認識、處理問題的方式方法,同樣是大同小異。比如,不論是河南人,還是四川人,或者是別的省份的人,當他不構成對別人的威脅時,或者說他的所作所為有利於別人時,誰都願意跟他好;而一旦他們發現或者覺察到了他的威脅,就會改變策略,想辦法擺治他。連隊是這樣,機關也是這樣。”
吳立新點了點頭,“我還有一個沒有弄明白的問題,就是你為什麼把參加軍區慶功大會這一難得的機會,主動讓給了當時的通訊連副指導員?論功,你和他一樣,都是二等功;論表現,你比他要出色得多,僅從身體狀況這一點看,我敢肯定,參加自衛作戰的所有官兵,戰前就隻有一隻手而且始終跟穿插營戰鬥在第一線的,隻有你一個!”
“我主動把參加軍區慶功會的機會讓給他,除了我當時的身體不太好這個原因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想激流勇退。前一段時間,我寧可給別人改報告稿,寧可當報告團的領隊,也不作報告,同樣是這個原因。”
田戈從枕頭下麵摸出日記本,翻了一會兒,遞給吳立新。“你看看這首詩,就明白了。”
吳立新接過日記本,一麵看一麵小聲念道:
衛國征戰氣貫虹,
凱旋歌罷夢瞬終;
細思往事愧微微,
滌情蕩欲心空空。
抗日功臣幾離鄉,
援朝英雄多務農;
知足則樂樂常在,
貪欲必悲悲無窮。
田戈看了吳立新一眼,“這首詩雖然不是我寫的,但對我卻有很大啟發。當一個人的功名,總是在別人前頭的時候,即使他一點也不居功自傲,即使他的言行十分謹慎,絲毫不敢疏忽,別人照樣會想方設法詆毀他,尋找機會傷害他;一旦他失敗時,不僅會有人幸災樂禍,而且還會有人往他的傷口上撒鹽。《易經》的‘乾卦’上九說,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意思是說乾卦發展到上爻,龍飛到了極點,不可能長久的存在下去,將要向其對立麵轉化,必然後悔。”
吳立新把日記本遞給田戈,剛問了一句“《易經》是本什麼樣的書”,突然聽到了“咚、咚”的敲門聲,於是趕緊站起來去開門。
“田戈病了,你也不給他弄點好吃的?”吳立新對剛進屋的董正友說。
董正友停住腳步說:“我就是專門來問他想吃啥的。”
“都快11點了,你才來問,這叫正月十五貼門神--遲了半個月了。”吳立新說。
董正友坐在床邊上,紅著臉說:“弄了半天,你的意思是說我沒關心田戈是不是?前兩天的事已經過去了,咱們都不用再提了。但是,今天早晨誌強給田戈下的雞蛋麵條,就是我去安排的。你知不知道?!”
吳立新明知董正友說的是實情,依舊故意找碴說:“有那去告訴誌強的功夫,你怎麼不安排炊事班做?”
“你看,你說外行話了吧!做病人吃的飯,小鍋飯比大鍋飯香!”
“中午,是大鍋飯還是小鍋飯?”
“當然是小鍋飯。”
“誰做?”
“反正不是你做。”董正友轉身對田戈說:“你想吃什麼盡管說,咱別的不敢吹,做可口的飯菜是咱的特長。”
田戈:“現在時間還早,停一會兒再說吧。”
董正友:“不早了,你說吧,想吃啥飯?”
田戈:“你看著辦吧。”
董正友猶豫了一下,“好吧,我這就去看著辦了。”
吳立新:“我跟你一塊去,讓田戈休息一會兒。”
田戈看著董正友、吳立新離去的背影在心裏說:“人,還是沒有病好啊!”
田戈躺在床上,兩眼凝視著天花板,右手拿著一本書放在胸脯上。他聽見敲門聲,趕緊把書放在枕頭下麵,翻身下床,走過去開門。
吳立新拿著一個用報紙包著的鋁合金飯盒、董正友一手端著一個帶蓋的茶缸,一前一後走進屋裏。
董正友等吳立新放好飯盒,把兩個茶缸放在飯盒兩邊,看著田戈說:“你猜猜,我給你做的啥飯?”
田戈眨了一下眼睛,“我雖然猜不出是啥飯,但知道這飯,不是米做的,就是麵做的。”
董正友掀開飯盒蓋,說了句“這是用麵糊糊攤的薄餅”,接著依次掀開茶缸蓋。“這是麵籽湯,這是涼調蘿卜絲,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田戈連著說了兩聲“好”,笑眯眯地說:“都合我的口味,你太會‘看著辦’啦!”
董正友麵帶笑容:“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吳立新咽下口中的唾液,對田戈說:“你趕緊趁熱吃,免得涼了吃下去又不不舒服。”
董正友緊接著附和:“對,你趕緊趁熱吃。”
“好,我趁熱吃。你倆坐著歇一會兒。”田戈接過吳立新遞給的筷子,夾了一塊薄餅咬了一口。“嗯,真好吃!”
董正友等吳立新坐下後,小聲說:“立新,我想趁你現在沒事,請你幫忙辦件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