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戈下意識把目光移向539高地,看見三排長站在高地上揮動著小紅旗,情不自禁地說了聲“好”,心想:“從三排能夠不費一槍一彈攻占539高地的情況看,守衛539高地的敵人,不是被我們的炮火全部炸死了,就是悄悄地溜走了,也許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一陣時密時疏的槍聲響過之後,田戈看見二排長站在高地上揮動著小紅旗,不由自主地噓了一口氣,咬著嘴唇在心裏說:“這一仗,總算是結束啦!”
這時,不遠出傳來步談機員的聲音:“100,100,我是103,三連連長報告,557、539高地已經被我攻克占領!”
太陽,仍在徐徐上升。
758高地上,焦土、殘樹隨處可見。
一棵被炮彈連根拔起的大樹斜倒在山坡上,樹上的葉子有的黝黑、有的焦黃。
田戈站在塹壕裏,眼睛凝視著遠方,腦海裏呈現出為張清河送行時的情景。
――758高地的一塊平地上,向東的方向插著軍旗,離軍旗一米遠處的有一副放著邵廣生遺體的擔架,張清河的遺體上蒙著雪白的床單,頭旁邊放著一束鮮花。
常思賢站在擔架右邊,身後站著除了擔負防禦任務的官兵,田戈和陳培剛並列站在隊列前麵。
“向副連長張清河同誌遺體告別儀式,現在開始。”常思賢神情悲傷,眼裏含著淚水說:“請脫冒。”
官兵們同時取下軍帽,用左手托著。
常思賢沉痛地說了“默哀三分鍾”,隨即低頭致哀。
隊列裏有人忍不住發出抽泣聲。
三分鍾後,常思賢說了句“默哀完畢”,接著說:“按照原定方案,連幹代表,排長代表,班長代表,戰士代表,同時鳴槍致哀!”
陳培剛、黃新亮、郭和平、王小強同時向天開槍。
田戈的回憶被遠處突然出現的亮光打斷了,他趕緊往下一蹲,迅速躲進塹壕內的貓耳洞裏。
“轟!轟!轟!”地爆炸聲響過之後,田戈弓著腰走出貓耳洞,發現二排防守的二號陣地上冒著硝煙。
常思賢、陳培剛從隱蔽洞裏出來,沿著塹壕迅速往前跑。
“田幹事!”常思賢邊跑邊到說:“你沒事吧?”
“沒事!”田戈笑嗬嗬地接著說:“他們知道我是閻王爺不要的人,不會往我這裏打。”
陳培剛咬了一下牙齒,“操他娘的!這些婊子養的,就會靠打冷炮壯膽。”
“不好!二號陣地上有情況。”常思賢指著二號陣地上擺動的手旗說:“手旗的意思是,那裏有人負傷,急需衛生員去處置。”
“怎麼搞的嘛!”陳培剛滿臉怒氣,對著站在身後的文書說:“你快去叫衛生員跟你一塊去,看看是咋回事!”
“是!”文書的話音剛落,人已經跑出了好幾米遠。
此時,雖然田戈、常思賢和陳培剛都沒有說話,但心裏麵都在猜測二號陣地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田戈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把頭腦中閃現出的東西說出來,於是說道:“我想就二號陣地發生的事情,談點我的想法。剛才敵人打的是迫擊炮,而迫擊炮已使二號陣地上的人受了重傷,這說明我們的一些工事連迫擊炮都對付不了。如果敵人使用的是火箭炮、榴彈炮,那麼我們的損失肯定會更大。我想,我們也可以采用我軍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用過的辦法,把現有的貓兒洞,先往前挖上幾米,而後轉個直角再往前挖幾米,以確保戰士們的安全。”
“我同意田幹事的意見。俗話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為了戰士們的生命安全,為了完成堅守陣地的任務,我們當幹部的應該把問題想得複雜一些,把對付最壞情況的工作做到前麵。”常思賢看了看正在低頭沉思的陳培剛,接著說:“當然,這樣做會影響戰士們白天的休息,消耗他們的一些體力和精力,甚至個別不理解的同誌會說我們是‘杞人憂天’。但是, 隻要我們把道理講清楚,把工作做到家,他們就一定能按照我們的要求做。老陳,你看這樣辦怎麼樣?”
陳培剛說了聲“行”,接著說:“時間就是生命,說幹就幹。我看這樣吧,我到一號、二號陣地去,老常到三號、四號陣地,田幹事留在指揮所守老營。”
“老陳,你身上的擔子更重一些,還是留在指揮所好,我到一號、二號陣地去。”田戈看著陳培剛說。
陳培剛擺了擺手,“你的身體不太好,還是我去吧。”
“好,那我就守老營吧。”田戈微笑著說。
連指揮所的掩蔽洞內。
這是758高地主峰旁邊的一個自然岩洞,原來曾經是敵人的指揮所。岩洞約有10平方米麵積,岩洞的兩邊修有五、六米長的坑道,即使直瞄火炮也傷害不了裏麵的人。另外,岩洞裏的人隻要往洞口一趴,就能把整個防禦陣地盡收眼底。
田戈坐在岩洞中間的地上,喃喃自語:“夜裏我還得值班,幹脆趁著現在沒事,睡一會兒吧。”於是躺在地上,頭枕著水壺睡起覺來。
過了約半小時,田戈被爆炸聲驚醒了,猛地站起來,飛快地向洞口跑去。他趴在洞口邊上,看著炮彈爆炸後的殘餘硝煙在心裏說:“這發炮彈的炸點,在二號陣地與主峰之間的中上部,不會給防禦陣地上的弟兄們造成傷害。”
田戈站起來吐了口唾沫,“操他娘的!這些狗日的東西,就會打冷泡!”說罷,走回原處坐下來,眯著眼睛回憶剛才做的夢。
――這是一個似曾見過的地方。
鞍部的兩邊是兩個高低不一的山頂。高一點的山坡上長的黃楊樹和鬆樹,枝葉茂盛,粗壯挺拔,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低一些的山坡上長的樹,杆細葉黃,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一棵稍高一點的黃楊樹邊,有一片被霜打過一樣的白花。
突然,有兩個小孩從山坡上奔跑過來,等到那兩個小孩跑到他麵前時,他嚇得差一點叫出聲來。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孩!一個臉上血肉模糊,左胳膊上端和左大腿的外側,翻卷著好幾塊露著白骨的肉;另一個男孩的麵部和四肢雖然沒有傷痕,但是左胸至腹部之間卻有三個排列均勻、形狀跟酒盅一樣大的血窟窿。兩個男孩幾乎同時摟住他的兩條腿,使勁地搖晃。他隻聽見他倆一個勁地嘟囔著,卻不知道說的是啥意思。他彎下腰,剛問了句“你們想幹什麼”,就被炮聲驚醒了。
田戈回憶完夢中的情景,咬著嘴唇在心裏說:“奇怪,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這個夢是吉是凶呢? 但願它不是凶!”
“田幹事!田幹事!”
田戈聽見外麵的喊聲明顯不對勁,趕緊站起來向外走,隻見文書孫誌斌的臉色蒼白,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伏在他背上的衛生員滿身血跡,驚訝地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衛,衛,衛生員受傷了!”
“快,快把他放下讓我看看。”
衛生員的麵部和脖子上全是血,包在他左胳膊和左大腿上的“三角巾”,已經被血浸透了。
“你在他的胳膊上,再加包一塊‘三角巾’!”田戈從挎包裏掏出兩包“三角巾”遞給孫誌斌,接著說:“而後再在他的大腿丫上加包一塊,我把他臉上的血擦擦。”
田戈用手絹在衛生員的臉上輕輕地擦了一下,覺得不太對勁,但又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把耳朵貼在衛生員的臉上聽了一會兒,接著用手摸了一會兒衛生員右手腕上的脈搏,心裏猛地一顫,鼻子一酸,淚水刷地一下流了出來。
“你別給他包了。”田戈傷心地說。
孫誌斌抬頭愣了愣神,看見田戈在用衣袖擦眼淚,“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袁世貴,袁世貴!”孫誌斌發瘋般地喊叫著:“世貴,你不能這樣啊!世貴,你是為我而死的呀!”
孫誌斌的真情、真愛、真悲、真哀的哭喊聲,猶如槍裏麵的撞針一樣,不停地撞擊著田戈的心。
田戈抬手擦了擦眼淚,看著袁世貴的遺容,腦海裏浮現出第一次見到袁世貴的情景。
――那天上午,營部通訊員小胡扛著田戈的背包在前麵走,田戈在後麵跟隨。
進了三連連部,小胡喊了聲“袁世貴”,接著說:“哪個幹部在家?”
袁世貴斜靠著桌子邊沿,漫不經心地說:“都不在家。上午搞戰術訓練,幹部們都上訓練場了。”
小胡:“這是團裏來的田幹事,到你們連蹲點。你看讓田幹事住哪兒?”
袁世貴看著田戈說:,“連裏的幹部都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們讓你住哪裏,要不然你先在指導員的房間裏歇著,等他們回來再說吧。”
田戈說了句“好吧”,心想:“剛看見他時,覺得小夥子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臉蛋白中有紅,身材不胖不瘦,還是挺精悍的。仔細一看,他不僅軍容風紀不整,站姿不好,而且沒有一點禮節禮貌,肯定是一個吊兒郎當兵!”
田戈停住回憶,苦笑著搖了搖頭,在心裏感歎道:“人的感情是複雜的,是變化的。第一印象的好與壞,雖然是人與人之間能否建立感情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並不是絕對的因素。尤其是當人與人之間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和了解,尤其是心靈溝通了以後,第一印象的作用就會明顯減弱。”
此時,孫誌斌從口袋裏掏出手絹,擦一下衛生員身上的血跡,擦一下自己臉上的淚水,而後,他時而對著衛生員的耳朵說著含糊不清的話,時而用手捶打著胸脯。
“我不能這樣活著,我得找他們算賬!”孫誌斌抓起身旁的衝鋒槍,猛地一下站起來往外衝。
田戈跟著站起來,追上去抓住孫誌斌的胳膊,厲聲吼道:“你想幹什麼!”
“我要去端那些王八蛋們的老窩!我要讓他們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你知道他們在哪裏嗎?”
“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裏,但我可以去找!”
“是啊,你可以去找,你也可以找他五天、八天, 一直到找到為止。”田戈鬆開了抓住孫誌斌的手,“但是,你別忘了,部隊是一個整體,是一個有紀律的整體,不是誰想幹啥就幹啥!你是連隊的文書,又是一個老兵,難道連這一點基本常識都不懂嗎?當然,我知道你對衛生員的犧牲,非常悲痛,非常難過。但是,為衛生員悲痛、難過的人,隻是你一個人嗎?你這種不顧部隊的紀律,不顧連隊當前的任務,憑個人感情用事的想法和舉動,非常錯誤!”
“那我該怎麼辦呢?”孫誌斌低著頭說。
田戈反問了一句“怎麼辦”,接著說:“你我現在的任務,是把衛生員身上的血跡擦幹淨,把他的遺物清理好。至於其他事情,等連長、指導員回來後再說!”
冷靜下來的孫誌斌,從挎包裏掏出毛巾,眼裏含著淚水擦拭衛生員身上的血跡。
“田幹事,”孫誌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看著田戈說:“我背衛生員往指揮所走的時候,他跟我說了幾句話。”
“什麼話?”
“他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我不行了,你一定得把我挎包裏的日記本,交給田幹事本人。”
“那你就把他的日記本掏出來,交給我保管吧。”
孫誌斌從衛生員挎包裏掏出日記本,用雙手遞給田戈,又繼續用毛巾擦拭衛生員腿上的血跡。
田戈從急救包中取出一塊方形紗布,輕輕地蓋在衛生員的臉上,扭臉看著孫誌斌說:“你先把臉上的血跡擦一擦,跟我仔細說說事情的經過。”
“先留著作個紀念吧。”孫誌斌低著頭說:“我和衛生員把二號陣地上的事處理完,便往指揮所返回。當我們走到離指揮所約三百米遠的一道塹壕時,我突然感到身子被人一推一壓,接著就是轟隆一聲巨響。等我醒過來一看,發現衛生員壓在我的身上,臉上、身上全都流著血。我立即對他進行止血和包紮,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往指揮所背。我根本沒想到,他傷得這樣重,犧牲得這麼快。”
“二號陣地上的情況,是咋回事?”
“敵人一發炮彈,落在四班副蹲的貓耳洞附近爆炸了,他被震得耳朵流血、昏迷不醒。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醒過來了。正因為如此,我在回來的路上,隻顧考慮如何防止類似的情況發生,而忽視了防炮。不然的話,衛生員就不會犧牲了。再說,我寧可犧牲自己,也不會讓他為我犧牲。”
田戈點著頭說了句“我相信你說的話”,看著袁世貴的遺體在心裏感歎道:“袁世貴的高尚行為,孫誌斌從心底發出的肺腑之言,為我解開了心裏麵一直沒有解開的謎啊!平時,本來是戰友、同誌,為什麼要以老鄉劃分幫派呢?本來是為著同樣的目標去工作、去奮鬥,為什麼非要爭個你低我高、你弱我強不可呢?本來是初次見麵,沒冤沒仇,為什麼會憑口音劃分是不是和自己一夥呢?現在看來,謎底很簡單——中國人在沒有外部敵人的情況下,喜歡跟自己人鬥!而一旦有了共同的敵人,尤其是當民族利益擺在了第一位,連個人的生與死都不計較的時候,其餘的一切問題,都變成了既沒有必要計較、也沒有心思計較的東西啦!不然的話,湖北籍的衛生員,不會為保住河南籍文書的安全而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河南籍的文書,也不可能在湖北籍的衛生員犧牲後,寧肯拚命也要為他報仇!”
“誌斌,”田戈噓了一口長氣,“我不但聽清楚了你說的情況,而且明白了你的心境,讓我們一齊用《戰友之歌》,來哀悼衛生員袁世貴同誌吧!”
田戈和孫誌斌齊聲唱了起來:
戰友
戰友
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戰友
戰友
這親切的稱呼
這崇高的友誼
……
歌聲,從田戈和孫誌斌的心底發出;歌聲,在岩洞裏縈回;歌聲,在岩洞外飄蕩;不是親臨其境的人,不是有親身感受的人,怎麼能知道他倆唱這首歌時的真情呢?
田戈把腰帶上的手槍往身前移了移,對孫誌斌說:“咱們走吧。”
孫誌斌答了聲“是”,背著挎包,提著衝鋒槍緊跟在田戈身後。
出了岩洞,田戈、孫誌斌一前一後往前走。
太陽驅散了雲霧,顯得格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