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三年前的舊事了,記得我當時隻有九歲,一心想著如何逃出這個鬼地方。你不是璿璣穀中之人,大抵不知這入穀習毒有多可怕。我六歲便為師父帶回璿璣穀,成為穀中最年幼的藥人。”念紅藥道。
“竟然以幼童做藥人!”莊飛揚似乎難以置信,張大了口。
“師父每日都喂我吃各種各樣的毒物,那些罕見的毒花毒蟲都是劇毒無比,我吃了無數毒物卻未死去,隻因在璿璣穀中沒有救人一說,隻有以毒攻毒。若承受不住毒氣的便是一死,沒有人會憐憫,更沒有人會以藥相救。
我便是在這樣毒物環生的穀裏死撐了三年,三年來,喂毒之痛令人生不如死,每每以為臨了死亡邊緣,偏又挨了過去活了下來。很多次,我寧願被毒死,可在師父手裏偏是死不得。九歲那年,我終於趁師父出穀,拚死逃出了璿璣穀。
不知逃了多遠多久,隻知道一直朝前,一直跑,跑到一次又一次跌倒在地,才肯稍作歇息。拚命跑了三日,大概逃出了璿璣穀的地界,我滿心以為就此可擺脫璿璣穀的時候,忽然發現草叢中爬過百足蜈蚣。百足蜈蚣是璿璣穀最厲害的追蹤毒物,但凡經百足蜈蚣在的地方,璿璣穀人都能尋其而來。
當時,我一霎慌了神,深知擅自逃離璿璣穀的下場,會被扔進五毒淵喂五毒。年幼的我,那時隻覺萬念俱灰,心底隻有一個念頭,與其被抓回去喂五毒,不如就此了斷,免受許多折磨。半丈腰帶已掛上樹梢,我踩著堆疊的石頭,將頭套入打好的死結裏,兩眼一閉,腳下石頭滾落,纖細腰帶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在我窒息得快陷入昏迷的刹那,腰帶應聲而斷,我重重跌坐在地上。
也不知是那腰帶勒的,還是欲死未遂給急的,我記得當時我坐在地上,哭得極厲害,好似有天大的委屈不得申訴般,淚水止不住的淌。想我在璿璣穀待了三年,受盡折磨都不曾落一滴淚。而身前劃過草葉的劍尖,那個高瘦的青衫背影,竟教我心底生出莫大觸動。許是被人推入太多次的生死邊緣,是以當有人在我臨死前拉一把,便教我感動得一塌糊塗。
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我當時滿眼淚花閃爍,他的模樣確是未得瞧個清楚了,隻記得他手中的三尺竹劍,橫掃葉落,意氣風發。那時,許是我險些要了命,畏懼了那才的勒喉之痛,生出幾分貪生之念。否則,我怎會那般癡傻地有求於人,我傻傻地向那少年哀求,求他救我走,走得越遠越好。”
“他答應了?”莊飛揚問,手中酒杯輕放。
“他若沒有答應,後來我對他的恨也就不會那樣深了。他答應了,他答應我,要帶我走,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有桃花,有竹林,有風聲……
我信了他的話,他卻又叫我在原處等他,他還有要事需去行持,待他辦妥後便來接我。我信了他的話,便在原處等他。他轉身離去的時候,低頭見腳邊的百足蜈蚣仍在,我卻不敢喚住他幫我斬殺之,我不敢告訴他我是璿璣穀出來的,我知道璿璣穀的狼藉聲名,我怕他也和那些人一樣,會舉劍殺了我。
我以為他會很快回來,所以我就一邊抓石頭砸向越來越多的百足蜈蚣,一邊等著他回來。我等了三日,也沒有等回他來,等來的隻有更多的百足蜈蚣,還有師父。回到璿璣穀後,師父毫無顧念師徒之情,竟真將我扔進了五毒淵底。淵底養的全是毒蛇毒蠍毒蟲,那底下寸草不生,無數的毒物在亂石裏爬行,我就踩著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凝神屏氣,動也不動地立在當中,無數蛇蠍在我腳邊爬過,我隻覺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心底莫大的驚駭升起,那一刻我才發覺自己原來也是怕死的,一想到一旦鬆懈,自己便可能為其殘食,便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每每夜色降臨的時候,我耳邊都會傳來毒物吸食人骨的聲音,毛骨悚然。據說,淵底散落的那些人骨,都是被師父扔下來的幼童,如若不能活著走出五毒淵,便會死在淵底,成為無數毒物的食物。我在淵底苦苦支撐了三日,終是支撐不住,弱小身子已是搖搖欲墜。
心底莫名想起那人來,也許我在堅持一會兒,他便會來救我了。心裏犯著這樣的迷糊,便咬緊了牙,仍舊不肯死心地支撐著,兩隻腳換了一遍又一遍,終究是不敢讓自己倒下,我知道,隻要我一倒下,那腳邊無數蛇蠍便會傾巢撲麵而來,它們會吃盡我的血肉,吸幹我的骨髓。
光是如此想想,都覺得可怖至極,可我的眼皮越來越重,身子也開始輕飄飄的,可那人還沒有出現,我的滿心希冀一點一點地消磨耗盡。原以為我也會像那些白骨一樣堆在淵底,永世不見天日。卻不料,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師父的聲音。他笑得極是嘲弄,說我吃了那麼多毒物,竟還會怕這等五毒之蟲!
那一刹,我也是絕望至極,聽了這樣歹毒的話,絲毫沒有多想,便蹲下了身子,將手指伸向了腳邊的毒蠍,毒鉤嵌入肉裏,像是鉤進了心脈,疼得撕心裂肺。隨即無數五毒之蟲爬滿我身,我終是疼得昏了過去。那時,我早已疼得忘卻了生死,仿佛我已是死過千萬遍一般,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還能活下去。可我卻活了下來,再睜開眼,衣裳手邊都是五毒的屍身,那些毒蟲死了一地。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是我體內蓄積三年的劇毒,毒死了那些五毒,再也沒有毒蟲敢靠近我。我每走一步,淵底的毒蟲便會驟然散開,好似我才是最可怕的蛇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