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四年（公元181年）八月武威，隴縣
大漢的涼州是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整個地形宛如一支橫放的大葫蘆，兩頭大中間小，總體來說是西邊窮東邊福，西邊亂東邊安。東頭是承接三輔的武威、北地、南安、隴西、漢陽、武都、金城七郡，西頭則是民風剽悍的敦煌與酒泉二郡，中間連接東西的就是盜匪和羌人猖獗的張掖郡。這裏的氣候是早晚涼中午熱，又多風沙日曬，即便是夏天羊皮氈子都離不開身。
唐周孤身一人從洛陽趕到武威郡受的罪簡直數不過來，雖然他常年在外麵跑買賣，但這樣的長途跋涉還是令他吃不消，勞乏辛苦且不論，光是這一個月留神強盜歹人就夠受的了，等他進了隴縣時已經灰頭土臉邋遢不堪了。不過提心吊膽走了這麼久的荒原，唐周猛然間又能見到不息的人流，鱗次櫛比的民房，熱鬧的集市，特別是還能碰上不少說話打嘟嚕的羌人，他打心裏感覺輕鬆起來，趕緊尋了一家簡陋的小店房，將隨身的東西安置好，就著羊奶吃了兩塊胡餅，簡簡單單洗漱一番又換了體麵衣服就奔刺史衙門去了。
唐周多年行商衙門口走動的也不算少，但見過最大的官不過是縣太爺，再有便是宮裏管采買的宦官，至於使君一類的人物莫說有幸接觸，就是想也不敢想。若不是涼州刺史孟佗出身商賈，早年與他有過深交，他恐怕一輩子也不會試著邁進這麼大的衙門。
按理說他這樣的身份進衙門自然不是件容易事，好在商賈行走有一寶：見著官麵兒就掏錢。倆又沉又大的門包遞過去，門子們樂得鼻涕泡都冒出來啦。涼州地方窮，哪兒見過這樣的闊主兒，趕緊眾星捧月一般把他讓進了門房，點頭哈腰趕忙問：“這位先生，我們怎麼給您通稟？”
“就說……”唐周猶豫了一下，“就說故人唐周求見。”
唐周久跑江湖，知道水漲船高人心易變的道理，拍著身上的浮土，做好了長等的準備。可沒想到不及一盞茶的工夫，門子便滿麵堆笑回來了：“您裏麵請……想必您一定有來頭，我們老爺見外人從沒這麼痛快過。”
唐周笑而不答，順手又塞給門子兩吊錢，隨著他穿房過屋，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客堂。好幾年沒見，孟佗還是那麼清臒，不過穿著已經變了，一身體麵地官衣，這要是走在街上唐周是絕對不敢認的。
“孟大……大人！”唐周本想還叫孟大哥，但話到嘴邊忽然意識到如今人家在天上，自己在泥裏。
“唐老弟！快坐！”孟佗倒是一點兒都不拿大，話裏身上透著那麼親近。
“大人跟前哪有我坐的地方？”
“放屁！”孟佗一笑，拉他坐下，“看茶……你少說這惡心的話，當初在一個鍋裏舀粥吃的交情，我還能把你當外人？”
“哈哈……”唐周鬆了一口氣，“您真是有情有義呀！”
“俗話說自在莫當官，當官不自在。整日裏板著個臉跟郡縣的官員土佬打交道，悶都悶死了，正盼著有你這麼個人說說知心話哪！”孟佗拉住他的手，“老哥我要不是為子孫能翻身，何苦受這份兒罪呢！”他素來不愛多說話，今個兒遇到故人可打開了話匣子，把這半年多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全倒了出來。
“您當這個官兒下的本錢不少吧？”唐周三句話不離本行。
“那可不！我多大一份家產都扔進去啦！”孟佗一拍大腿，“當初我下南陽找何苗就花了不少，後來進京打點官員，曹節一幢宅子費了我一半兒的積蓄。”
“這麼多？！”
“可不？最可氣的是張讓，何家原是靠他發跡起來的，我去了幾次，愣在門房裏蹲我，人連麵兒都不見。眼瞅著我帶的錢就快花完了，當時急得我睡不著覺……不過，最後還是拿下啦！”
“您怎麼辦的？”唐周好奇地問。
“他不是在門房裏晾著我嗎？我索性把他府上的家奴門子都買通啦！那能花多少錢呀？他府上的管家好酒，我送了他一大桶蒲桃酒，囑咐他隻要我去就遠接高迎。”說著說著孟佗自己都笑啦，“張讓的宅邸整天拜謁的官員車水馬龍，結果我一到，張府管家帶著闔府的家丁迎出半趟街。那些拜謁的官員都看傻了，還以為我跟張讓是親戚呢！他們哪知道我連張讓的麵兒都沒見過，我是前門進後門就出了。”
“哎呀！真有您的。”
“那些官員都是求著升官的，正愁攥著錢沒地方送呢！眼見我這架勢，都把錢和禮送到我那兒了。我是來者不拒，三天的工夫得了六千萬錢、二百斤黃金。這次我再到張府，把這一大筆往張讓眼前一放，張讓他長臉立刻變圓臉啦！帶著我這通引薦，什麼賈護、樂鬆，連太後娘娘和如今的皇後娘娘都見著啦。”孟佗回想起這些事兒越說越高興。
“我的親娘祖宗喲！您可真是福分不小，我要是能見見皇後娘娘，出門叫驢踢死都不算冤啊！”唐周諂笑道。
“得了吧你！少說奉承話。”
“您既然有這福分幹嘛不留在京師，還不是娘娘和國舅一句話的事兒？”
“這些事兒可不是那麼簡單，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孟佗把頭一搖。他當初為了幫何貴人當上皇後，引薦史道人製造巫蠱，又與曹嵩合謀挑唆劉郃、宋酆彈劾王甫，後來深感不自安才故意要求遠調的，這些話當然不能對唐周說。
唐周瞧他不肯盡言也不敢多問，隻得賠笑道：“您是天生的好腦子，做買賣沒有比您精明的了，如今當官也一準兒錯不了。我早就想來瞧瞧您，一直就沒機會，您可別嫌棄我呀！”
“哪兒能呀，咱們是……”孟佗上下打量他幾眼，“不對！你小子別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吧！大老遠跑到涼州來究竟是幹什麼？”
“沒什麼，就是為了看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