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其罪二十 · 兩麵(1 / 3)

幾部間走動了兩三日事務,各又出了四五樣雞飛狗跳事情,忙得裴鈞是腳不沾地。好容易盼得個休沐,他本想連晨練都賴掉好好睡一覺,豈知這日一早雞才叫完,刑部卻又來了人尋他。

六斤跑來敲門叫他的時候,他第一念頭是錢海清出了事兒,結果匆匆披衣到正堂一瞧,卻見是個穿皂襖的刑部主事,哈氣搓手幾番伏低告罪,才說是要請他過堂去認一具屍。

時候趕著快過年了,街上家家戶戶門口都貼著桃符和門神畫兒,不是討吉利就是避晦氣,可偏偏年節前瞧死人這最倒黴的事兒卻被裴鈞遇上了,且還是一大早。他出門時天還飄著白絮似的雪,冷下的氣候將他轎子布簾兒的線頭都凍脆了,叫他撩起隻覺手心一紮,進轎攤手一看,被紮處已有道鮮紅的血絲,他抬指一抹,新的血便又滲出一線,依舊一樣的鮮紅。

轎子停在刑部後堂,裴鈞下來隨主事走至停屍的暗室,隻見室中檢台上正放著一擔新屍。仵作站在一邊兒,此時恭敬揭開罩頭的布麵兒容裴鈞一看,那布下的死人雖一張臉已泡得青紫浮腫,可單憑其又細又短的一對眉毛和一雙吊梢的眼瞼,裴鈞也一眼就認出這是誰。

崔宇這時候也趕到了,從門外攜著一身寒氣進了暗室,匆匆瞥了一眼檢台上,便歎息拍上裴鈞後背:“哎,還果真是你從前那學生。子羽,你節哀罷,人活在世上,這都是遲早的事兒……”

一旁主事也連連道:“是是是,裴大人節哀。咱們也是今兒一早才打護城河裏撈起這人呢,隻約摸昨晚上死的,原也不知他是誰,還是底下有人認得他曾是裴大人門下,這才隻得勞煩大人您來一趟,給您添了這大一樁晦氣,真是罪過罪過,裴大人切切節哀。”

裴鈞低頭看著檢台上躺著的鄧準,低聲問:“是淹死的?”

那主事便稟道:“回大人話,經仵作初檢,此人頭邊有傷口,腹中也有酒肉,可能是醉酒磕在橋墩上落水了,故而應確切是淹死的,其他還待再查證周遭酒坊與人證才知道……”

可裴鈞卻以為至此已經不必再查了。

他知道鄧準這屍腹中必然會有酒肉、死前也必然會去過酒樓、甚至還必然會有人來證實,因為這樣才能讓鄧準這一出醉酒落水的意外死亡變成與其他所有聽來意外卻出奇平庸的死法一樣,讓它們幾乎適用於每一個失意落難之人,讓它們在被講述而出時,叫人們可以震驚,但很難置疑。

這種死法裴鈞從十五六歲起便在酒坊、妓館裏冷眼旁觀了太多次,而這個無聲殺人的道理他也早在幾年前就教出去了——

這是他教給薑湛用的,而薑湛幾年前就已經學得很好。

“這學生可還有親舊在?”崔宇問他。

裴鈞手一揚,將蓋屍的布麵兒又罩回了鄧準頭上,歎了一聲:“他爹去年才死在田裏,就剩他娘一孤孀,也不知改嫁了沒有,從沒給他來過信件,怕是早不親近了。”

崔宇聞言,抬眉看他一眼:“那還查麼?”

裴鈞深深閉目一瞬,下刻才開眼長歎:“甭查了,結案罷。”

眼下他的瞌睡是全都醒了,此時隻覺胸口被一團黑氣罩著。那黑氣中鄧準和薑湛的臉交替晃動,時而溫順乖巧、時而疾言厲色,一個叫著他師父一個叫著他先生,到最後一一隻叫他悶沉發堵、腦仁生疼。

崔宇拉他到外邊兒部堂裏坐了,他便開了句口:“老崔,我今兒還是把錢海清接走吧,老擱你這兒也不是個事兒。”

崔宇點了頭道:“你想好了就成。”說著便叫人去放錢海清出來,又說順道打給裴大人打碗茶水。

“別別別,”裴鈞好歹憋出個笑來按下他胳膊,慢慢道:“老崔,你這刑部的茶我要是再喝,年還過不過了?還是回頭我再請你往別地兒坐坐罷,最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總也得好好兒謝你。”

“成,那我等著就是。”崔宇是個幹脆的人,也早不同裴鈞客氣,此時見裴鈞起了身,便也起來送他出去,還繼續寬慰他,讓他回去放心休息。

可裴鈞眼下又確然沒那心思再回去接著睡大覺了。因想著刑部已離京兆司很近,他便心道不如就近去京兆司看一眼,權當是暫且忘忘事兒。

本朝律令欽定各級官署於每年臘月的最後一旬即“封印”停止公務,署辦人員皆回家過年省親休整,到次年正月中才返回衙門“開印”辦公,是故眼下幾日,便是元光八年封印前的最後幾日工期。

裴鈞站在刑部後院外等到衙役將錢海清帶了出來,原是叫錢海清先自個兒回忠義侯府去,可這學生卻不應,非說想跟他去看看府衙公務開開眼,揪著他袖子就要跟著去。裴鈞心裏尚且被鄧準之死給壓著,沒那精神同這娃娃爭,便也將他提拎著帶去了,可一入堂,卻正巧遇上晉王爺薑越坐在他慣用的書桌後,正是來簽年底封印前的最後一批公文的。

層層壘砌的公文中,薑越穿一身鑲珠朝服坐著,眼見是清早才從宮裏請了安出來,這時抬眼見裴鈞不僅沒穿戴官服烏紗,又竟還帶著個錢海清不緊不慢踱進府來,不免便眯起些眼睛稍稍將二人打量一陣,繼而望向錢海清笑道:“裴大人這是換了個學生?”

“王爺萬福。”裴鈞抬手同他作揖,答了一句:“學生還沒換呢,指不定這一個明兒也給趕出去了。”

他身後錢海清正在給晉王行禮,行至一半忽聽這話,盯著裴鈞後背就瞪圓了眼。這一出裴鈞見不著,卻叫他對麵的薑越看得莞爾,而裴鈞見薑越發笑,這邊扭頭去看錢海清,卻又見錢海清一臉對他笑得極乖順,便狐疑地遣他先隨處去轉轉,自己隻回身繼續同薑越說起司部事務。

薑越臉上被刺客留下的小紅疤已落了,現隻剩道淺淺印記還掛在眼下,瞧來自然不比還紅著的時候氣勢淩厲,早也恢複些平日的淡漠溫和,卻叫裴鈞看來,一瞬直如光景回流似的,幾乎又覺眼前的薑越已同少年時的影子層疊起來,就連那臉上印記的位置都差不多相仿,若不是口中還講著城防、囤糧,他怕要真以為自己還在青雲監替他跑腿送書了。

薑越察覺裴鈞的打量,正說著的話便漸漸結了,先道:“多虧了裴大人送來鯊露,孤逐日塗抹,臉傷當不日便愈。孤要謝過裴大人。”

裴鈞原是根本沒指望薑越會用他送去的藥的,卻未料薑越竟直言好用,不免些許訝然地稍稍點頭示意:“王爺哪裏話,是臣要謝過王爺贈茶呢。”

薑越聽他說茶,笑意就漸漸染上眉梢:“那茶花兩度因裴大人盛放,想來是同裴大人緣分匪淺,孤不過是茶贈有緣人罷了。”

“那王爺就謬讚了。”裴鈞一聽這話隻想苦笑,“王爺,臣研習至今尚未再見那茶花再開呢,如此無緣,豈非要叫王爺收回那寶茶才是?倒省得它通通廢在臣手裏,多可惜啊?”

薑越聽言幾乎是立時就道:“裴大人不必介懷。”又仿似因這話說得過急,說完便有了少時的停頓,接著稍一作想,才用後話道明所以:“畢竟今年的新茶,不日也快來了。”

“前日承平國書已至鴻臚寺,孤也有幸得了份轉呈——聽聞承平二皇子一行已到達平京關了,料明、後日便會入京,”薑越手中拿出下一份待簽的文折,不緊不慢地對裴鈞報以個安心的笑,“每一年的承平國使都會帶來許多妙茶,今年若有新物,孤到時便再邀裴大人共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