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夢淺,裴鈞睡得極不安穩,隻因不知是夢是真中,他一直聽見有人在叫他名字。其一聲聲疾言近嘯,叫得淒似摘膽、痛似剜心,卻直如隔世般響在九天雲外,聽來模糊至極。
突然一陣大鼓嘈嘈、響鈴急急,像是有誰做著一場不知所謂的法事,竟將此聲由清轉厲、由哀至絕、由遠變近,忽如暴起的厲喝,平地炸響在他耳畔:
“裴鈞!!裴鈞——”
霎時周遭血腥刺鼻,又聽:“裴鈞!醒醒!”原本盡失的知覺便如數喚醒,叫他遍體火燎代替寒刺冰封,宛如肌骨被淩遲重辟卻求死不得,更有頸間劇痛甚甚,直痛到他全身戰栗、想引頸大呼,喉嚨卻漏風般發不出任何聲響,想掙紮,手掌卻如被貫穿釘死,分毫動之不得。
可那聲音還在高叫:“裴鈞!醒來!你醒醒!”
而周遭愈發緊密、愈發震耳的鼓點銅鈴聲中,他竟真的應聲睜眼,猝見眼前一張猙獰鬼麵正與他抵額相對,黃毛黑角、巨目暴凸,察覺他醒來,那青藍臉頰下可怖的血口就更加猛張,口中大叫也隨著一聲鐵索錚鳴再度傳來:
“——他醒了!裴鈞!”
……
“誰!”
裴鈞惶然驚坐而起,倉皇夢醒間,他周身血痛盡消、再無妖魔,睜眼便見素帳、睡榻、爐火、桌椅。他還在他的臥房裏,他還在他的床榻中,扭頭看,窗紗外天色未明。
胸膛還猛烈起伏著,他卻不及喘息便顫手撫上脖頸——完好無損,又舉來細看手掌——沒有傷痕。方才那可怖景象與徹骨劇痛竟驀然似場春秋大夢,可他魂靈深處卻尚存那劇痛的餘顫,仿似警示他一切都是真正發生過——
那感覺,就像他被人拉入了前世已死的軀殼裏、被強行作法複生過來,讓他繼續去經受那砍頭後切膚徹骨的地獄般的痛楚……
“大人?”董叔從外開了門,提燈匆匆走來他床邊,老聲擔憂道:“您又做噩夢了?”
燭燈靠近的暖光照到裴鈞身上,叫他緩緩吐出口濁氣,終於得以抬頭看董叔一眼,安慰地扯起個笑。
“無事,醒得早罷了,嚇著您老了。”說著他也掀開被子,吩咐道:“起吧。”
“哎。”董叔擱下燈台向外一喚,立時便有下人捧了熱水巾帕魚貫進來。
內室多了這些人氣,仿似真消弭方才怪力亂神的陰霾,叫裴鈞終至心安。他閉目緩息片刻,起身換下了汗濕的衣裳,晨練早膳後,便沐浴穿起二品補褂,乘轎出門去了。
今日裴鈞待辦之事本就不少,眼下又因頭夜晉王遇刺、錢海清被押,便更平添兩樁,且禮部要辦的年尾國宴隻不足半月,開年春闈前又要在送別各國來使前訂立盟約或通商條款,他還尚有不少文書要同鴻臚寺的一道查過,而來年新政一起,六部又是改革重中之重,各方聯絡、商議就免不得更多,時日一往後推應是更閑不下來,故而可以速戰速決的,他就打算趕在年前速戰速決。
他先去禮部打過一頭,把馮己如指使得團團轉起來,接著便拿著前夜從薑越處得來的刺青花樣,就緊趕往皇城南端的講武堂,想尋裴父生前的舊部蕭老將軍問問那編製之事。然到了講武堂,卻見兵部蔣侍郎正在堂中與右將軍商討軍需之事,戶部方明玨也在,一見裴鈞來了就叫他:“哎哎,大仙兒,我進皇城的時候遇上老崔被內閣叫去問話了,什麼事兒啊?”
“晉王爺昨晚遇刺了,老崔正查呢。”裴鈞簡明扼要說完,問蔣侍郎:“蔣老,蕭將軍在不在?”
蔣侍郎笑問他:“這兒兩位蕭將軍呢,你找哪一位?”
“得,怪我沒說清。”裴鈞也笑自己,“我還是找蕭老將軍,他那兒子脾氣可大,我才不去碰灰呢。”
“你別胡說呀,小將軍可比他爹好相與多了。”方明玨撞他胳膊,“他爹昨兒往南京關去了,眼下不在,你要找也找不著。”
“是啊,裴大人問事兒找小將軍也一樣的,”右將軍插了句嘴,說著往後一指,“他就在後頭耳廂呢。”
“不了不了。”裴鈞抬手止了他笑,“謝過右將軍。罷了,蕭老將軍不在,我這事兒問蔣老也能湊合。”說著他把蔣侍郎拉到外麵廊子裏,“去去去”地趕開了非要湊來聽的方明玨,這才掏出袖中的刺青花樣,低聲問:“蔣老也在兵部坐了十來年,今日便替晚輩掌掌眼,瞧瞧這刺青花樣是不是我爹當年那戍邊軍裏的?”
蔣侍郎隻一眼就認出來:“不錯,且這花樣也隻能是那時候的,後幾年軍中改了製,這花樣兒老早不用了,老兵也要刺新印呢。說起來,這號兒如此靠前,料應是裴將軍當年麾下的斥候營……”他看向裴鈞,“怎麼,出什麼事兒了?”
“有人寄了這花樣兒來我府上,”裴鈞隨口扯了個早已想好的謊,“若如您說,這是家父生前舊部,那傷殘老兵都不易過活,或然是想聯絡晚輩接濟接濟罷。我今兒來問問您,是想著若能查清,就給人送點兒東西去。”
“……你還是燒點兒東西罷。”蔣侍郎拖長聲音說完,搖頭笑了笑,抬手拍拍他胳膊,“也對,你年歲輕,怕是不知道的。哎……十年前一戰,戍邊軍整個斥候營都隨你父親一齊戰死了,營裏一個兵都不剩——哪兒還有什麼需接濟的人呢?我看是有人起了發橫財的心,要假冒那死光的舊部來坑你的銀子了。你可小心著罷,別人善被人欺。”
——死光了?裴鈞聞言神台一凜,隻麵上還鎮著笑意:“喲,竟是這麼個境況,那倒多虧今日來問過您了,不然可不得被人騙了去?”
“這事兒從前也不少。”蔣侍郎擺擺手笑,“前些年還有裝作前朝公主的後人,四處騙銀子說助他複辟後要給人封侯的,也有說是孔老夫子千年未死要湊錢辦學堂的——嗐,這事兒你去問老崔,可逗趣兒,那人連四書哪四書都不知道呢。”說到這兒他笑意又一頓,再看了眼裴鈞手上的刺青花樣道:“哎,不過這花樣兒倒畫得很精巧——尋常人也不大有知道斥候營行序的,指不定真與從前有些幹係。眼下多事之秋啊,子羽,你最好也留心著查查,可得仔細別被害了,那牽扯可就大了去。”
“可您說那營裏的人都死光了,晚輩可打哪兒查起呀?”裴鈞就著他的話問下去,“蕭老將軍又不在,當年戍邊軍中也作古的作古、流散的流散,找起來該跟沒頭蒼蠅似的,蔣老您可給指條明路罷。”
“要麼你先查查這行序?”蔣侍郎壓低聲兒說,“這行序除了排人頭、記名字,也還表了這兵蛋子的屬地,也都是為他死後好找家親認屍的。”他指著刺青上的第一個數道:“我就記著這該是豐州地界兒的號位,你著人往那兒跑跑去,或該能有些頭緒。”
——豐州。裴鈞微微點頭,謝過蔣侍郎,又同方明玨、右將軍告別,出了講武堂便往皇城以南的元辰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