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車歡笑著向前飛跑。王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窗外。
這是早春的黎明,殘雲已經被冷風吹散,稀稀拉拉的星辰也已經隕落。天空少許有些光禿禿的尷尬。驀然,東方已經泛起了紅色的霞光。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大地灑滿了清晨的光輝。
家鄉越來越近了,他的心情也越發緊張了起來。不知是歡愉?是難過?還是痛恨!一種回家的渴望和另一種劇烈酸楚的傷痛,在他那亮堂堂而且又熱乎乎的心裏激烈地起伏著。
那天晚上,他被魏三樂與眾鄉親從批鬥大會上解救出來。夜闌人靜,他又給馬天才一夥送進了陰森森的牢門。因為他是有“人命”的“強奸犯”,在監獄六個月的日子裏,既沒活動的自由,也沒有外出勞動改造的餘地。他好像在雲端之上跌進了深淵之中。他的四周是黑暗、暮靄、寂寥、奔騰的騷亂、起伏的怒濤。他的身體在恐怖和疲憊中飄飄悠悠得像根雞毛。他是失望的人,他從來不相信命運,但他又必須聽從命運的擺布。在血與淚的交流中,希望與光明全部決絕之時,此身如浮萍般無依無靠,他不得不聽其自然。
在日常的生活裏,每當看到死者入土,每當看到活著的人為遭遇苦難和不幸而痛哭,他常常為之感到憂愁、沉鬱。他憑著自己的堅韌,拚命地活著,如今都成了一件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他想著自己那三口之家,那是他兒時幸福的搖籃。他想著自己辛勤耕耘著的土地,那是他大有作為的樂園——如今屬於他的,隻有這令人窒息的監獄。唯一能使他感到慰藉的就是回憶。回憶才使他意識到自己也曾經是個人。於是,他又感到了自己是痛苦的。因為人活著就要有思想,片刻也不會忘記自己此時的處境。不期然而然,那個汙穢惡極的罪名,已經告訴他未來是慘淡的。他失去了自由,但他沒有失去最可寶貴的東西——進行鬥爭的能力。無論是現在,還是在沒有歡樂的將來,他都不會去接受馬天才強加給他的那頂肮髒透頂的帽子,他都不會在那不計其數的審訊中妥協。即便是含冤九泉,他也決不會背叛自己的肉體。他要盡一切努力去戰勝眼下的生活,追溯二十三年來的人生經曆。他曆經磨難,飽經風霜,滿腹辛酸,他變得像鐵一樣堅硬。雖然他曾不止一次地扮演過命運之巔的不幸兒,他忍辱含冤又在劫難逃,但不管生活的波濤將他驅逐何方,他都不會喪失高尚誌向的火焰,喪失人生美好的追求。他知道。克製深沉的情感需要理智,而理智來源於崇高的理想和堅強的鬥誌。
列車在飛奔著。路旁那一棵緊挨一棵的白楊樹都像閃電一樣撲到他的眼前,猛然間又一下掠了過去。那熟悉的茅草屋旁,那大小不一的柴火垛,那殘缺不全的籬笆牆,排山倒海般地同樣撲來又同樣閃去……不堪回首的六個月監獄生活,全被飛馳的汽車甩在了後邊,終於不見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鮮的,熟悉的,他雖然隻離開六個月,可在他的感覺裏真比六年的時間還要長。客車載著他奔馳在家鄉的土地上,他呼吸的是家鄉的空氣了。從沉溺的痛苦中奮爭出來的他,盡管心腸已被錘煉得十分堅硬,也禁不住掉下了眼淚。這純潔的淚水飽含著幾多思念幾多歡愉呀!
跳下公共汽車,踏上家鄉那條寬闊的大道,輕盈歡暢的春風便像久別的情侶,熱情地與他接吻,並用她那特有的纖細的手指梳理著他那蓬亂的發絲。時而,還掀起他那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襟,與他盡情戲耍。一會兒,撫慰著他那發燙的麵頰,一會兒又去按摩他那澎湃的胸膛……走著走著,他仿佛化作了微塵,夾在柔情的春風之中。多麼舒適,又是多麼的親切!這是他奮爭過的土地,這是養育他的第二個故鄉。
“王——堅——”
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喚,還沒等王堅轉過身來,魏曉飛飛身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
“你怎麼不到站就提前下車?讓我在車站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