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王堅本人,說句心裏話,他很喜歡。隻是他娶過桑桂花——姨表姐妹倆同時嫁給一個男人,天下沒人了嗎?人們會怎麼說?
想到這裏,魏三樂的心給縮成了一團,大腦像掛鍾跑了發條,一切全亂了。
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裏,塗著渾濁的淚水。透過淚蒙蒙的帷幕,他仿佛看到了剛剛落地的、比鞋底稍大一點的女兒,直到她會笑、會坐、會走、會跑、上初中、念高中、回到生產隊——整整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用心血澆灌這花朵容易嗎?
隔著淡淡的月光,魏三樂緩緩地欠起身來,他看見女兒也蒙頭蓋腦。想到女兒還在自己的身邊,複又躺下,這仿佛是一種特殊的力量,又像一隻巧妙的手掌,對他那顫動著的心髒進行了細致的按摩。漸漸地,他的心房不像先前那樣震顫了,堵塞的血管也暢通了,被氣得膨脹的肝肺也舒展了,他的身體和精神又恢複了常態。他翻了個身,暗暗一笑,心裏說:“三樂,你該樂呀,怕什麼?你是她爸爸……”
魏三樂不停地翻身折騰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又像讓蠍子蟄了似的,一下爬了起來,伏在枕邊,用力吹著炕沿和褥子上的穀癟子。不能馬虎,明天先敲打敲打王堅再說。
這是期末考試的一天。
王堅踩著冰雪封蓋的羊腸小道,急匆匆地向學校走著,突然從背後傳來一嗓子:
“王堅,你站會兒。”
王堅回頭見是魏三樂,忙收住了腳步。自從上班以來,在這條道上,他沒少叫住他。苞米什麼時候再追肥?苞米該不該鬆一次土?苞米該曬晾了吧?白菜又幹巴葉子了,你看該咋辦?甜菜發育期間拔葉子行嗎?土豆黑眼圈怎麼回事……知道的,他就告訴他。答不上來的,就回去翻書找答案,問題總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今天,魏三樂的聲音令他陌生,臉色也不對勁兒,還沒等他開口,魏三樂便先送過來一句:
“你覺得了不起了是吧?”
他表現出了足夠的威嚴。他覺得,要想讓王堅灰心,他必須這樣做,盡管從感情上講不那麼忍心。
王堅愕然地看著他,他發現魏三樂眼窩裏的肌肉都在激烈地抽動著。
“這,這是為什麼?”他有些語塞。
“你也會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自己不知道嗎?”他本想對王堅吼叫,不知什麼原因,他張大了嘴巴又慢慢地合攏了。一會兒,他目光盯在自己的腳尖上,聲音很低,但非常嚴厲地說:“以前,我看你小夥子是塊料,想不到你也會打我的主意!你娶過桑桂花這不是假的吧?別以為你是個教師就了不起了,讓我看,”他抬頭瞟了對方一眼,明知自己嘴不對心,衡量得失後,他一咬牙,還是把絕情的話說了出來,“讓我看你還不如糞桶裏的一隻蛆!實話告訴你,天下的人有的是,娶媳婦找老婆隨你的便,要娶我的閨女那是妄想!”
“這……”
“用不著這個那個的!你不怕羞恥,我們還要名譽呢。放聰明點,少引誘我們閨女,否則……哼!”他那絕情的話一出口,便在心裏掀起了一陣波濤,是名譽與麵子逼著他非這樣做不可。於是,他如卸重負,看了王堅一眼,然後走了。
王堅黯然失色,呆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血脈奔湧到胸口,他的臉色陰沉到毫無血色,雙眸中無限的激情近於殆盡,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著。
魏曉飛啊魏曉飛,是你給了我生活的光明,你拯救了我這顆絕望的心,拯救了我這個落魄的人。每當想起你,我就覺得有千言萬語,紛紛湧來,激動得我難以抑製。現在,是你爸爸無情地把我感情的窗戶給推上了——我可能太自不量力了吧?否則,我可怎麼會嚐到你爸爸這種輕蔑和鄙視?“你還不如糞桶裏的一隻蛆蟲……”
天,陰沉得很。東北風飄著清雪,無情地向他襲來。
飽嚐人世辛酸的王堅啊!他剛剛在人生的路上尋覓到一絲快樂,然而這種快樂卻像閃電一樣一晃就過去了。此時此刻,那麼多美好的言語,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在他的麵前都失去了應有的價值。似乎隻有立在這,隻有讓這寒風冷雪任意吹打,甚至讓大雪把他活活埋掉,方能表達出他對她的一片赤誠……
痛苦是自己的事情,人該有自知之明。認識到這一點後的他,隱匿著悲切的羞恥、懊悔。因為他知道不該誤人子弟,望著三三兩兩上學的孩子們,他知道自己還年輕,自己是老師,這無形中激起了他對事業、對孩子的熱情和渴望。
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奇妙的。因為諸多的不幸、諸多的厄運,常常會伴隨著嚴冬而來。嚴冬的本身又烘托了這不幸與厄運的悲劇氣氛。
他默默地承受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誰也不會想到他感情擔負著怎樣的負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