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婛住進林宅的第七日,林家老三林賦節代表駐上海兄妹團回到老宅,剛上門就劈裏啪啦的將二伯滿臉的疑問先給解釋完了,不等二伯說什麼,他就開始東張西望的瞄了一圈:“聽說知兒回來了,我專程帶了新到貨的英吉利糖果,人呢?”
說話間,直接從妘婛身旁掠過,“不在家裏麼?”
“……”
妘婛對這位“心寬體胖”的三伯父背影,嘴角一抽道:“三伯父,我在這裏。”
林賦節回過身來,盯著與印象裏截然不同的小黑妹怔了好半晌,“小雲知?你怎麼、怎麼變成一塊炭了啊?”
她不知如何回應這直言不諱,隻好窘在原地,老二瞪了老三一眼,“怎麼說話的你,哪有一點長輩的模樣?”
三伯忙豎起兩指在自個兒略微禿頂的腦門前一點,做了個西洋式的抱歉動作,“三伯就這樣,沒拿你開涮的意思啊,黑、黑珍珠更是別具一格,人群中就屬你最與眾不同……”
仿佛嘴裏沒個把門的越說越不對勁,妘婛倒是不惱,隻覺得這位三伯留著兩撇小胡子,笑出了彌勒佛的喜氣,她忍不住被逗笑了。
三伯摸了摸她的頭發,“三伯一進門就瞧見你了,看你小眉頭皺的喲,笑了就好……以前老四在家裏的時候,就屬他笑聲最多,你可得好好繼承他的笑點噢,欸,糖給你,拿著。”
她接過糖罐,道:“多謝三伯。”
二伯將三伯拉到一旁:“怎麼就你來了?弟妹和幼歆呢?”
三伯:“這不我家那四丫頭下周就要考學嘛,你也知道幼歆那性子,要是沒人盯著,指不定要出什麼岔子。”
“瞧你們這一個個的辦的是什麼事兒?”二伯歎了口氣,“大嫂也是的,家裏又不缺照顧的人,來回就半天的車程,至於臉都不露麼?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惱成什麼樣。”
“不至於不至於。”三伯道:“遲點兒伯昀會來。”
二伯一愣:“伯昀上個月不是摔斷腿了麼?”
“可不是,他聽說老四的事,說拄拐都要參加葬禮。”三伯說:“怕震著骨頭,車得開得慢,反正晚上能到。”
二伯的臉色這才稍稍緩下來:“我大侄子都比你們這些老不靠譜的明事理。”
傍晚時分,妘婛見到了他們口中提到的大堂兄伯昀。
一副斯斯文文的金絲眼鏡架在英挺的鼻梁上,梳著三七開的時髦偏分頭,配上合身的黑色西服,即使是拄著拐一瘸一瘸走來,仍舊是儀表堂堂的大少爺派頭。
二伯同他介紹雲知時,他也沒顧忌自己的腳傷,上來就將一根拐棍往牆邊一靠,遞出手去:“歡迎雲知妹妹回家。”
概念中,握手是男子間的禮節,遲疑間,看伯昀手懸在空中,忙敷衍的觸了一下,又迅速縮了回去。
伯昀沒太在意,又稍作問候兩句,便跟著兩個伯伯往正堂方向而去。
長房長孫歸來,這一頓晚餐吃的自是比前兩日來的其樂融融些。
雲知的這位大堂兄也是早一批留過洋的佼佼者,不到二十三歲就拿下了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的物理學士學位,回國之後直接被燕京大學聘為授課教授,因為大伯工作調動的關係,去年也到了上海,目前在大南大學新創建的實驗室,研究什麼測井之類的項目。
妘婛自然是一個字兒也沒懂,單看祖父和伯伯們的神情,也聽的很是吃力,伯昀說著說著大概也察覺到這是飯桌而不是實驗室,於是又把話題轉回到了妹妹身上。
“雲知妹妹和四妹差不多大,快十六了吧?”伯昀問,“也到了該準備考學的年紀了。”
妘婛:“考學?”
“是啊,三妹和四妹都在滬澄念書,過兩三年就能考大學了,這兩個嬌生慣養的都不肯離家遠,估計到時也會考本地的學校,你呢,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妘婛對大學的概念還停留在“西洋的學校”、“傳教士辦的教會大學”,就算是京師學堂裏收的也多是男學生,女子讀的私塾不過就是在研習禮教、琴棋書畫上生出了點兒花樣,本質上有著天壤之別。
聽大堂兄的意思,莫不成如今的女子竟也能和男子一樣求知考學?
她兀自詫異著,三伯道:“大侄子,你剛回來還沒聽說,這幾年知兒和四弟都蝸在一個小村落裏,那窮鄉僻壤的哪有什麼學堂,恐怕連個教書先生都沒有,她才到家沒幾天呢,你就問她考學不考學的,這不是為難人……”
“嗯哼。”祖父冷哼一聲,二伯下腳踢了三伯一下,截斷了他的口無遮攔。
伯昀輕輕“啊”了一聲,道:“四叔可是燕京大學有名的地質學教授,我從小崇拜的對象呢,還有四嬸嬸,還是精通多國語言的詩人,有這樣的父母親自傳授知識,還會輸給尋常的學堂不成?”
妘婛知道他是在好心替她找場子,又聽祖父吹胡子袒護著:“五丫頭棋藝精湛,更寫了一手漂亮的行書,外頭那些所謂的洋學堂,哪教得出這些?畢竟是老四的孩子……唉……”說著,眼皮又耷了下去。
伯昀聞言,道:“平日聽祖父念叨王羲之、顏真卿的字,頭一回聽他誇自家人,竟有些不習慣了……哎,祖父您可別瞪我,我啊從燕京大學同事那兒買了一副字回來,剛好五妹妹回來,一起過個眼,看看我有沒有被人給蒙了。”
他說著起身去取字畫,讓管家幫著拉開卷軸,是一幅行雲流水的草書,二伯母問上邊寫著什麼,伯昀道:“半生塗抹習難除,一任旁人笑墨楮……這是鐵保的字帖,我同事拍著胸脯擔保是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