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婛暗歎一聲“糟糕”,一個不留神把慣用的詞兒給溜出來了,她清了個嗓子,扯道:“我們住的那個村子有個婆婆是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平日裏對我們家也很是照顧,我聽著好玩兒,一來二去的就……”
“知兒倒是聰穎。”祖父欣慰的撫了撫她的頭發,“隻是帶你來的徐郎中……”
她道:“我什麼都沒有同徐叔提,進門前,他還以為我找錯了門。”
林瑜浦莞爾,這時走廊外傳來了腳步聲,他將印鑒卡和鑰匙收入衣兜中,剛好二伯走進來,大致回了些從徐郎中口裏問來的話,隨即道:“看著確實對四弟的情況一無所知,是個老實人,我讓福伯取了一袋子銀元給他也不肯收,本來就說要走了,我搬出知兒他才肯多留宿一夜。”
“他千辛萬苦的把我寶貝孫女兒送來,真要空手而歸,丟的是林家的體麵。”林瑜浦掩口咳嗽了兩聲,“錢還是要給,且不能少,把這份人情債填滿了,嘴也就嚴實了。”
二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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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回家門,一頓飯自是免不了的。
祖宅暫時隻有二伯夫婦在家,這二伯母又是個溫婉賢惠的性子,盡顧著給她夾菜,一頓飯下來她吃多說少,大部分都在聽其他三位長輩嘮嗑家中的人和事。
林家共有五個子女。
雲知爹家行四,前頭有三個哥哥,除了二伯林賦行鎮守蘇州代掌老家的家業,另外三個目前都在上海生活,得閑時才會回來探望老父親。
通常繼承家業的都是嫡長子,林家之所以特殊,應當是老大林賦厲能力較為強悍的關係——這頓飯裏他被提到的次數最多,討了個一官半職,在上海租界都能說得上話,所以老三林賦節緊跟在大哥後邊,順道把家業擴展到滬區去。
妘婛默默的將四兄弟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掰開來看:厲、行、節、約,怪不得林家能夠發跡,從取名都能看出道行。
她正兀自出著神,二伯母還當她是想起父母難過了,便站起身來給她布菜,順道把話茬一轉:“可惜我那二丫頭不在國內,她要是知道知兒回來,那就熱鬧了,小時候你們總在一起玩,還記不記得?”
妘婛客套說:“記得,二姐對我照顧有加,我哪兒能不記得。”
話音方落,二伯先說,“初兒那時盡惹知兒哭,談什麼照顧?”
二伯母道:“人家知兒懂事,哪跟你似的,專拆自家的台。”
話語間,氣氛稍適鬆快了些,差些掉底兒的妘婛默默抹了冷汗,待最後一道甜湯上了,她一口氣喝光便借口倦了匆匆回到屋裏去。
免得誰再提起重溫過往讓她說幾句蘇州話,就糊弄不過去了。
簡直是踩著風火輪的一天。
她想想後怕,尤其是這說話的腔調,還得盡早褪去原來的習慣,往後在這個家裏少不得要見其他人,除了幾個伯伯外還有鬧不清誰是誰的堂兄弟姊妹們,不把基本的關係鬧明白,想混下去怕是更難了。
她躺在床上,一種眩暈感後知後覺的襲上心頭。
之前朝不保夕,急於尋一條生路才無暇顧及,而眼下,當她真正在林家安頓下來後,卻沒有多少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往後,真的要以林家五小姐的身份活下去麼?
往事俱忘倒也罷,那些關於五格格的點點滴滴猶在昨日,曾經骨肉相連,哪是能輕易割舍的?
翌日清晨,她專程起了個大早,給徐郎中送別。
二伯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還是讓他把一袋沉甸甸的銀元收了,徐郎中看到妘婛還十分不好意思,連連念叨了幾次“慚愧”,她歉然道:“之前隱瞞徐叔,實在是情非得已。”
徐郎中擺擺手,意思是他都懂,“我家那婆娘可不是能守口如瓶的,村子裏一傳十十傳百,才要生事端呢。本來我還擔心雲兄走了之後你怎麼辦,如今才是真的放心了。”
多餘的話也就不再說了。
徐郎中走後,林瑜浦怕孫女悶在屋子裏鬱鬱寡歡,不時會喚她聊天吃茶點。妘婛怕自己多說多錯,索性陪著祖父寫字下棋,她書法好、棋藝也好,更難得愛讀書,有時一看大半天,不忍釋卷地模樣像極了老四。
林瑜浦瞧這孫女是越看招人喜愛,沒兩天就吩咐管家,說他書房五小姐可以自由進出,無需事先通稟。實則妘婛將自己泡在書房中,除了盡量避免“嘮家常”的頻次,還想能否從中尋到家人的蹤跡。
這兩日她偶爾試著從林宅的人口中套過話,想著她阿瑪既是前朝的軍機大臣,總該是有人聽過的。沒想到連管家都鬧不清幾個鐵帽子王的區別,祖父那兒又怕問了起疑,她隻好自己查。
祖父書房也就囤了近一個月的書刊報紙,自然沒找著清政府被推翻那年新聞。她翻了半天,勉勉強強看懂現今幾派軍閥是從北洋軍分裂出來的,或者一兩則提到了皇叔皇伯,不是把府邸賣了遠走他鄉就是投靠東洋人,其餘一無所獲。不是沒想過去街上找書肆問問,但近日林宅忙於操辦林賦約夫婦的後事,她總沒有到處瞎跑的道理。
像林家這樣的望族,白事本應當辦得隆重,但礙於雲知爹娘特殊的身份、以及蹊蹺的死因,這喪事的禮儀倒簡略了許多,乃至連家族主要成員都沒攏齊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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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最近人在北京陪著王督察長,一時回不來,但他說了,葬禮前一天肯定會趕到的。本來大嫂說好了要來,哪曉得前夜三丫頭忽然病了,高燒不退的,隻好托我把挽聯帶來,欸,就在後車廂裏,福叔去幫忙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