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落鳳坡月泉悲落鳳 長生殿憐憐絕私情(2 / 3)

沈月泉顫顫巍巍激動地說:“他就是當年那個聞名大江南北的‘一隻腳’!他來救場了!他來救昆班這最後一次!他豁出去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說罷老淚橫流。

荀會首激動地大聲喊著:“神招!絕技!絕無僅有!絕無僅有!評判毫無異議:三雅園獲勝!三雅園再贏一局!現在雙方五比五平局!”

殷震賢、閔采臣、徐英若、玉胭脂等人個個激動含淚,心潮起伏。沈月泉急急忙忙來見鐵拐李,顫巍巍問道:“果然是你嗎?‘一隻腳’?你還活著?你還能演出?”

鐵拐李麵色慘淡,身上斷骨的痛楚無法掩飾。他苦笑著說:“我還活著,可是,我,再也不能演出了!”

沈月泉抓住他的手說:“我知道你豁出去了!為了咱昆班,你把那隻腿豁出去了!”

鐵拐李淒慘地笑笑說:“我也沒辦法。自從被那軍閥畜生打傷了腿,我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唱戲了,我安心在街上做一個乞丐,抱著我這條殘腿活著。我在紹興的街上就聽說三雅園要和皮黃班對決,我就是命賤啊,我這心裏就是放不下。我一直暗中看著,每場戲我都來,我隻是想看看。可是,學了幾十年的營生,唱了一輩子的戲,我的心裏就是這種東西忘不掉,就是這種東西舍不下。一個被人百般侮辱踐踏的乞丐,一個人人鄙視唾棄的乞丐,我也曾經在舞台上當過角,我也在舞台上叱吒風雲過,我也聽過觀眾如潮的掌聲和歡呼聲!這個戲台子,我,放不下!昆班,我放不下啊!我豁出去了!我不後悔!”

沈月泉老淚縱橫說:“你的腿受過傷,怎麼樣了?我知道……”

鐵拐李苦笑道:“腿,全斷了,我著地的那一刻,就聽見咯咯嘣嘣的聲音,全斷了……”

閔采臣單膝跪下,用手撐起鐵拐李的胳膊說:“前輩,你不要傷心,你不會就這樣殘廢,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腿。”

沈月泉也安慰說:“閔氏傷科有骨科絕技,就算你腿真殘廢了,我們梨園公會也會養著你,你不要難過!”

閔采臣感慨說:“你隱身江湖,混跡丐類,關鍵時候卻能夠挺身而出,實在令我們敬佩。你好好養傷,有我們在,你不要有後顧之憂。有我閔采臣一碗飯吃,就有你的一碗飯吃。”

石雲卿也深深感懷道:“昆曲曆經百年不衰不絕,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人。實在令在下敬佩!”

殷震賢說:“現在我們隻有最後一場馮姑娘的戲了,這是最為關鍵的一場,就看馮姑娘了!一定注意好馮姑娘的安全,不能再出一點點意外了!”

裴遷說:“左侍衛已經吩咐過,我們三雅園那邊也安排妥當,和中醫學校這邊一樣,任何人都不準輕易外出!吃的用的也親自到農家院子采摘。你們放心吧。”

殷震賢問:“馮姑娘狀態怎麼樣?”

裴遷說:“馮姑娘最先還為三雅園擔心,如今艱難困苦贏了平局,她倒是坦然得多。這丫頭雖然年輕,也沒有什麼曆練,心境卻是了得的,一上舞台什麼都忘了,全然就是戲!金慶班的哪個角也不是她的對手,何況她已經有‘上海灘第一名旦’的名頭。明天對決都要本班的人壓腳,馮憐憐對金慶班的遲桂花,我看勝算還是蠻大的!”

殷震賢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如此甚好,這最後一場至關重要,我們不能有一點點失誤。你仔細留心三雅園的動靜,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趕快告知我們,以防意外。”

裴遷答應,告辭出去。眾人潛心等待了兩天,並無什麼動靜。到了第三天,最後一場戲碼開始比賽。裴遷等人彙合了蘇州梨園公會的人,一起到台前準備。殷震賢這邊也早早趕到。殷震賢問裴遷:“裴班主,一切都還好吧?”

裴遷點點頭說:“都還好!有勞你們了!本來是三雅園的事情,讓你們這些義士跟著操了這麼多心!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才好?”

殷震賢凜然說:“不用客氣!昆班的事情,絕非三雅園一家的事情,我們再沒有袖手旁觀之理。”這時有個夥計來說:“俞文珺還沒回來。”裴遷說:“這個俞文珺,昆班這麼緊要關頭還有心出去!不要管他,今天也沒有他的戲。”

十一個評判都已經就坐。荀會首走上台去,清清嗓子對眾人說:“諸位!三雅園和金慶班的對決已經演了十場,現在五比五平局。今天這場戲,想必各位都知道輕重,乃是一局定輸贏!按照我們梨園的規矩,這場戲必須是本戲班的挑梁大角出場,外援不能參加。三雅園這邊是號稱‘上海灘第一名旦’的馮憐憐;金慶班這邊是皮黃好手遲桂花。三雅園先出場,請各位靜候,開場!”

絲弦乍起,鑼鼓鏗鏘,鍾憐憐扮國色天香的楊貴妃出場。華彩盛服,端莊華貴,手持一柄折扇,悠然打開扇麵,隻見姹紫嫣紅一堆牡丹,人比花豔,花比人紅,煞是好看。

馮憐憐之色,清麗絕俗,如同藐姑射之山的冰雪仙子;加上衣飾冠帶,鳳冠霞帔,更增了一種雍容典雅之氣,落落大方,蘊藉嫵媚,把台上的評判都看得目瞪口呆。盛王爺最愛馮憐憐,看了自然一陣心動;褚敏瑜生性好色,見了馮憐憐也驚為天人;裘文心中愛慕馮憐憐已久,見了馮憐憐如此美貌神韻,魂靈兒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別說男人,就是在台上的美女鍾素素、鄭一茹等人,見了也不由得三分妒意,果然是冰清玉潔、無可挑剔的神女!眾人正在癡傻之際,卻聽得一聲喊:“馮憐憐不能參賽!三雅園必須換人!”隨著話音落定,一個人忽然跳到舞台中央,揮著雙手製止。

這人如此攪局,絲弦檀板聲頓時被迫停下來,會場霎時間變得沉寂無聲,馮憐憐也呆立一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故。眾人定睛去看,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上海梨園公會的一位執事,姓瞿,也是本次梨園公會的評判之一。他忽然站出來攪局,卻不知為了什麼?

這位姓瞿的執事嗓音響亮,大聲說道:“馮憐憐不能參賽!她違反了梨園戲班的規矩,應該被趕出戲班!三雅園讓她參賽,不合梨園的規矩!”

眾人愣住了,說:“這是何意?”荀會首站起身說:“你這是何意?馮姑娘是三雅園的挑梁花旦,人所共知,怎麼說她違反了梨園的規矩?”

那位執事向荀會首規規矩矩行個禮說:“請問荀會首,上海梨園行會的十大班規,第一條是什麼?”荀會首驚愕道:“我們梨園第一班規,就是尊師愛徒,一師百師,一徒百徒,不得欺師滅祖。”那管事又道:“敢問什麼叫‘一師百師,一徒百徒’?”荀會首說:“一師百師,就是一經拜師,終身為師;一徒百徒,就是拜師之後即視為班中共有的徒弟。不得欺師滅祖,就是不得與師傅名下的師兄、師弟、師叔等人有私情,違者即視為欺師滅祖。”執事再問道:“如果壞了班規呢?”荀會首說:“壞了班規,輕者跪公堂、清除出戲班,嚴重者罰除六根 。”

殷震賢聽罷搖頭說:“這是哪輩子的班規?現在已經民國了,這些陳規雖然沒有明確廢止,也早就無人理會了。現在突然把九輩子用不著的班規弄出來,是什麼意思?”閔采臣阻止道:“雖說是舊班規,人家拿到堂麵上,也不好輕易駁回。且忍耐,靜觀其變罷了!”

隻見那執事冷冷笑道:“馮憐憐壞了梨園的規矩,犯了‘欺師滅祖’的班規!她早就應該被清除出戲班,還怎麼能夠在三雅園唱戲呢?”

荀會首詫異道:“你這話從哪裏說起?今日正是三雅園和金慶班對決之時,還請瞿執事不要多事,有什麼話不妨以後再說。”

瞿執事冷笑道:“荀會首莫非偏袒不成?你明明知道馮憐憐犯了班規,還讓她在這裏唱戲,你這不是有規不行,故意偏袒嗎?”

荀會首氣憤說:“我做事一向秉公辦理,從無偏袒之理!你這話說得未免太過無端。今日之比賽非同小可,還請你不要在這裏搗亂。”

“不!這件事情還是要說清楚才好!”另一位執事插話道:“唱戲自古就重藝德,壞了戲班的規矩,這人就不算是戲班的人,更不能代替戲班出演。我們梨園公會就是約束各個戲班循規蹈矩的,如果規矩都不守,那麼我們梨園公會還怎麼管理行業各班社?”

荀會首無奈,隻得轉向發難的兩位執事說:“既然如此,你們說馮姑娘不守規矩,犯了欺師滅祖的班規,可有憑證?”

那位執事冷笑說:“空口白牙,我怎麼敢妄說?自然是有實實在在的證據的。那麼,把人帶上來吧。”

說話間,一個瘦瘦弱弱的小男人像雞仔一樣被幾個大漢拎扯著丟在舞台一角,眾人一看,正是昨夜未歸的俞文珺。殷震賢當時聽說俞文珺一夜未歸,心裏就有些起疑,此時方知被人弄了去。俞文珺臉色慘白,神色倉惶,如同驚弓之鳥,哆哆嗦嗦半趴在舞台一側,眼睛盯著地下不敢看人。那執事上前喝道:“當著眾人,你老老實實說:你有沒有男盜女娼苟且之事?有沒有犯欺師滅祖之戒?”

俞文珺膽膽怯怯重複道:“我有罪,我犯戒,我欺師滅祖,我有罪!”那執事冷笑道:“這個俞文珺和馮憐憐同為一師門下,兩個人卻有兒女曖昧私情,不是犯了一徒百徒、欺師滅祖的規矩嗎?”

馮憐憐在旁邊看了,氣得麵色發白,渾身哆嗦,冷眼看著俞文珺罵道:“你這無用的敗類!你和誰同為一師?又和誰有私情?你倒是明明白白說出來!”俞文珺看到馮憐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攤在地上如同一堆爛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執事讓他再說話,他喘得一句話說不上來。執事隻得冷笑著對馮憐憐說:“馮姑娘,俞文珺已經交代和你有私情,你還有什麼話說?這欺師滅祖的罪你也難逃幹係。”馮憐憐冷笑一聲,說:“他是個軟骨頭,一打一嚇就成了爛泥,什麼昧良心悖情理的話吐不出來?又如何能信呢?我馮憐憐是個什麼樣的人?一絲灰塵也不染的,豈容你在這裏胡言亂語,汙人清白?還不給我下去!”那執事看馮憐憐毫無怯意,義正詞嚴,說話又冷峭寒僻,倒一句話說不出來,一時間怔在那裏。

裘文見了馮憐憐如此這般,心裏更加愛慕,一眼不眨盯著馮憐憐。馮憐憐不屑地掃了一眼俞文珺,傲然對荀會首說:“勞煩荀會首將這些敗物廢物清理出去,也免得髒了我的台子,這戲我還是要唱的!”荀會首點頭說“好!”茂仲景一看這陣勢,隻得強出頭說:“慢著!馮姑娘,既然有人質疑馮姑娘,你還是要說個明白才好!也好讓大家心服!”

馮憐憐冷眼盯著茂仲景說:“這位公子,請您說說,我該怎樣讓人心服?”

茂仲景說:“你和俞文珺有沒有私情,想必你自己心裏最是清楚。其實很簡單,馮姑娘是不是處子之身,敢否驗證一下就自然明白了。如果馮姑娘還是處子之身,那麼自然可以自證清白了!”

馮憐憐聽了這番話,臉色頓時氣得煞白,足足怔了半晌,哼哼冷笑兩聲,才冷眼看著茂仲景說:“這位公子說得極是,我被人潑了汙水,是該自證清白。不過我有個條件,也要擺在這裏說個明白:倘若證明我馮憐憐德行有虧,不是清清白白的人,我情願當著眾人之麵以死謝罪,再無後悔!倘若證實我馮憐憐清清白白,就請這位公子為誣陷嫁禍之言以死謝罪!我們倆就拿各自的性命賭這一局,有這麼多觀眾評判作證,您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