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仲景聽了馮憐憐斷然決然這幾句話,再想不到馮憐憐提出用性命來賭,登時驚得無話可說,急惶惶說道:“馮姑娘,這又何必?我們也是依照規矩辦事!”
馮憐憐看也不看,冷眼說:“如果你要賭,現在就立下生死狀,我們一命抵一命!如果你不敢賭,就離得遠遠的。這個台子是我三雅園唱戲用的,不容許誰人隨意弄髒了!”說罷甩袖扭頭去了!
鍾素素冷眼瞧著,見此情景冷冷喝了一聲:“好!”茂仲景無比尷尬,汗流浹背,見裘文、盛王爺、褚敏瑜個個都在笑他,灰溜溜下來了。
荀會首連忙台上張羅說:“諸位,一場誤會!馬上開戲,馬上開戲了!”
馮憐憐下了舞台,玉胭脂等人連忙迎接,隻見馮憐憐滿臉淚水,聲音哽咽。殷震賢連忙讓人給她洗漱,這時改為金慶班先唱。那邊唱著,這邊馮憐憐哭成一團,泣不成聲。這馮憐憐向來心性高傲,冷不防被人當眾羞辱,這也罷了。可氣的是自己平生最愛俞文珺,這人卻是個極不爭氣的,哪裏有點男人的樣子?竟然當眾來辱沒自己,豈不又悲又痛?一時間悲從中來,哭得嗓子嘶啞疼痛。玉胭脂等人勸道:“姑娘卻忍著,很快要上場,別哭壞了嗓子!”
馮憐憐哭道:“姐姐,你讓我哭完,心裏這股勁哭不出來,我卻怎麼唱戲?你放心,我一定為三雅園贏這最後一場!”
稍許歇息,笙鼓又起,馮憐憐再飾楊貴妃出場,手執折扇,半開又合;束袍冠帶,似垂又揚。抖袖、嗅花、臥魚、銜杯、雲步醉舞,先是初醉若迷,接著沉醉若狂,更加上燕語鶯聲,珠圓玉潤,嬌滴滴、顫巍巍,華貴貴,情綿綿。正是皓月當空,乾坤朗大,一位天底下最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多情哀怨女子。眾人看得如癡如醉,美不勝收,恍然忘了身在何世,人在何處,隻覺得天上人間,此時最好!
盛王爺歎了一聲,票給了三雅園;褚敏瑜點點頭,票給了三雅園;鍾素素看了舞台一眼,票給了三雅園;荀會首和一位梨園執事,給了三雅園兩票;茂仲景那邊正好五票,給了金慶班。茂仲景順勢來到裘文這邊,暗示說:“裘次長,這一票可是至關重要。”才回到自己位上。
裘文拿著筆猶豫不決。看著舞台上楚楚動人的馮憐憐,風流嫵媚,清絕無塵,心裏實在大愛。最後輕聲歎息說:“我實在說服不了自己,無法違逆良心所向。”將最後一票投給了三雅園。
三雅園對決勝利!台下觀眾歡呼說:“昆班贏了!昆班贏了!”
沈月泉滿麵淚花,對殷震賢等人說:“贏了!贏得難啊,贏得苦啊,這是多少人拚著命換來的!”
藤下一郎的臉變成了青紫色。茂仲景也覺得不能這樣結局,他猛地跳起來,憤怒地揮著雙手喊道:“慢著!慢著!我還有話講!”眾人都靜下來,茂仲景說:“他們班子裏的俞文珺雖然不能證明和馮憐憐偷情,但是他公然出入萬花樓,被倌人包養,這個‘偷花問柳、偷奸犯盜’的罪名,總不會有假吧?今天梨園公會和裘次長都在,三雅園出了這麼個屢犯戒規的人,總不能不管吧。”茂仲景說完,喝了一聲:“把俞文珺和那個賤人一起帶上來!讓大家都看看這對狗男女!”話音剛落,就有人將一男一女五花大綁捆在一起丟到台上來。
裘文見自己包養的柳春煙被當眾揭發出來,未免丟人現眼,心裏有些不大痛快。心裏想到:“茂仲景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看這樣子是執意和三雅園過不去,不知道他有什麼算計?”因此沉著臉一言未發。茂仲景得意洋洋地說:“荀會首,三雅園門戶不淨,惹出這樣的醜事,你說該怎麼處理?”
那名叫柳春煙的倌人倒是見過世麵有點見識的女子,一眼看見裘文就坐在下麵,恨恨地罵道:“你們是什麼東西,憑什麼捆人?我柳春煙本來就是做客人生意的,工部局發過牌子的,我做哪個客人有什麼要緊?憑什麼捆人?你們把我放開?”又對著裘文怨道:“次長大人,這就是你做出來的事麼?仗勢欺人,也不過如此罷了!”
那女子一開口罵人,別人倒還其次,惟有殷震賢覺得異樣,似乎在哪裏聽過這聲音。仔細看那女子的形容,不禁大吃了一驚,忍不住上前扯住問道:“你是萬花樓的倌人柳春煙?我倒是和你有過一麵之緣,你可還記得?”
殷震賢這麼一問,眾人都愣住了,唰啦啦全場都靜下來。徐英若對玉胭脂說:“賢哥哥怎麼了?大庭廣眾之下,卻去結識書寓的倌人,也不嫌丟人現眼!”
玉胭脂看著台上默默無聲,台下鄭一茹似乎也聽到了,微微一笑,坐在那裏看熱鬧。隻見殷震賢將柳春煙的繩子解開,將她拉起來,追問道:“你當真不認識我了嗎?你假托有病,在屋子裏撒上‘鴛鴦合歡散’,使我給你看病的時候全身中毒!才多少日子,怎麼全不記得了?”柳春煙聽到這裏,驚慌失措道:“不關我的事!我一個倌人,哪裏曉得什麼毒不毒的?”殷震賢說:“誰讓你假裝生病去請我?誰給你的迷魂藥?你受誰指使陷害我的?你今天不說出來,我絕不會放過你!”
柳春煙往台下望,正中央的鄭三小姐卻是認得的。如今這般窘困,索性一道說出來說:“那不是鄭三小姐!你好去問她!下毒的事情,她全部都知道的呀!”
鄭一茹慍怒道:“胡說!我怎麼知道下毒的事情?我何曾指使你下毒害人?”
柳春煙說道:“鄭三小姐,你確實不曾指使我下毒,可是下毒之事,你可以回去問你家兄長呀!當初是你兄長設計陷害殷公子,讓我給殷公子下毒,引誘他上鉤;又在群玉坊泓四身上下了更厲害的毒,讓殷公子連中雙毒留戀美色,以此壞了殷公子的名頭,分開殷公子和小姐!這事情都是你兄長鄭逸傑所作,我一個書寓女子,和公子無冤無仇,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殷震賢長恨道:“你害得我好苦!”當下頓足長歎,愴然淒涼。鄭一茹聽了這番話,如同大夢初醒,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這才拿眼睛去看殷震賢。四目相對,千般萬般舊事恩怨一起翻滾上來。鄭一茹本來深愛殷震賢,隻因恨他風流下作,才在心裏拚命將他驅逐出去,可是下意識裏卻一刻不曾忘懷。如今知道一切都是兄長陷害,殷震賢果真是個清清白白的公子,心裏說不清攪動了調味瓶一般,鹹的酸的都往心頭來,眼淚止不住潸然而落。一個多情難忘,一個舊情依舊,一個懷愁,一個含怨,兩個人都僵持在那裏,不知說什麼好。鄭一茹癡癡地愣了半天,才說了一聲:“果然是我錯了!殷公子,我錯怪你了!”,一語說完,眼淚撲簌簌往下流。褚敏瑜看到,連忙向大家抱拳致意,帶著夫人一起回去了!
盛王爺朗聲笑道:“好了!好了!三雅園此次實在是出人意料!讓人開眼了!也贏了爺的麵子!贏得好!師爺,把我的賞賜給三雅園送去!還有,馮姑娘受了委屈,多給她準備些禮物安慰安慰!贏得好!”說罷也陪著鍾素素高高興興回去了。
裘文看了柳春煙一眼,扭頭也走了。藤下一郎冷笑說:“很好!很好!三雅園很好!”拂袖而去。裴遷已招呼梨園公會的人一起吃飯慶賀,一邊連連道謝,走到茂仲景這裏,也客氣邀請他吃飯,茂仲景斜著眼睛盯他一眼,鐵青著臉就要走!忽然看見芷蘭淚光晶瑩,在前麵攔著他。茂仲景看也不看她,徑直就走,芷蘭攔住他說:“茂公子,那天是不是你給我身上弄的毒藥?害得我們的藝人不能上場?你說是不是你?”茂仲景不耐煩說:“怎麼會是我?不可能是我呀!傻丫頭!”
牧芷蘭說:“你明明讓我給他們下毒的。我不肯,你就在我身上下了毒,那香味就是你下的毒!”
“是嘛,你這麼確定?那就是我好了!反正你就是這樣想的,我也用不著解釋。別擋著我的路,走開!”茂仲景喝道。
芷蘭流著淚說:“茂公子,我如今有了你的孩子,你讓我怎麼辦呢?”
茂仲景冷笑道:“隨便你怎麼辦?這是你的事,和我沒有關係。我也不承認這是我的孩子。以後不要再拿孩子說事明白嗎?離我遠一點。”
“不,”芷蘭賭氣站在茂仲景麵前說:“你要說清楚……”。茂仲景毫無耐心,一把推開攔在前麵的芷蘭,推得她身體不穩向後倒退了幾步,頭也不回走了!
殷震賢遠遠看見,連忙過來扶住芷蘭,芷蘭哭道:“讓我死了吧!我還有什麼臉活下去!”殷震賢勸道:“快別說這傻話!都是我的錯!我也沒想到我這位師兄會變成這樣,他太想出人頭地了,所以不計較手段,良心都昧了!你不要怕,你還有我們,還有你英姐姐,玉姐姐,我們不會不管你的!”說完拉著芷蘭一起回去。
走到三雅園附近,看到金慶班的人正在如約拆除舞台,準備移往他處。殷震賢歎道:“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這種情景了!三雅園僥幸過了兩個難關,下一次不知道是什麼呢?”
此時三雅園異常熱鬧,裴遷請梨園公會和各地前來助陣幫忙的演員一起吃飯慶祝。芷蘭不肯就坐,殷震賢就讓她回去休息。找個空隙對徐英若說:“芷蘭妹妹已經這個樣子,不如把她送到昆山和我母親同住。有我母親照顧,芷蘭妹妹就方便得多。”徐英若說:“虧得你想得這麼周到,這樣是正好的了!”於是和玉胭脂、閔采臣都說明。閔采臣點頭說:“這樣更好。我明天就要回昆山,帶她一起回去見我姐姐。芷蘭姑娘單純可愛,姐姐一定會喜歡她,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殷震賢笑著說:“我娘一直抱怨沒有個女兒,芷蘭妹妹父母雙亡,幹脆就讓娘認了這個女兒,這下她不知多高興呢。”
偏偏芷蘭在屋裏坐臥不安,出來找徐英若,聽見他們議論自己,撅著嘴站出來說:“你們背後說我什麼呢?”
閔采臣笑著說:“芷蘭姑娘,我們給你找了一個娘,我明天帶你回去看望她,也讓她照顧你,怎麼樣呢?”
芷蘭聽到娘這個字,眼圈先紅了,說:“哪有這麼好的事?我還會有個娘?”
徐英若說:“偏偏就有這麼好的事!你去昆山暫住些日子,有我舅母照顧你,一切都會好的!”
芷蘭點點頭。第二天一早,徐英若幫她收拾好衣服、行李,閔采臣帶著,依依不舍回昆山去了。
事情暫歇,殷震賢也回到中醫學校診所來照看。幸好有錢半臣兢兢業業工作,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所以不勞費心。錢半臣看見殷震賢說:“你回來正好。前幾日巫繼臣過來送喜帖,他和蘇媛小姐結婚了。他一直幫外國銀行做事,現在發生世界大戰了,北洋政府正式宣戰,外國銀行的事情就忙得徹頭徹尾,所以婚事就匆匆辦了。知道你為三雅園的事情操心,他就說了一句‘難為殷師弟了’,也沒有什麼話。隻說有時間再來拜訪!”
殷震賢應付說:“如此倒是錯過了!等有了日子再去補一份禮去!”想到巫繼臣已經修成正果,自己心裏有說不出的空落。鄭一茹那日最後的一瞥,麵帶憂戚,眼含淚光,深情款款,是追悔,是心痛,說不清楚,她那美麗的眼眸往自己身上隻瞥了一眼,就足以把自己的靈魂全攝走了。那種深埋在心頭按捺不住的刻骨相思忽然撲騰騰一下子全部釋放出來,將他埋葬在一個深不見底的痛苦的深淵裏,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