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場上對決,金慶班先上。金慶班這次出場的是個男藝人,從外麵請過來的,身上有許多舞台絕技,在場上風風火火演了一場。諸位評判在觀戲台上一一坐好,點頭評判,下麵觀眾更加黑壓壓圍得水泄不通。
下場輪到三雅園出場,郴州那位武生周佩運作精神,準備上場,卻感覺渾身酥軟,說:“我是不是有點緊張,怎麼會感覺手微微顫抖,總有點站立不安的感覺?”殷震賢說:“我昨晚沒有睡好,也許是精神過於緊張,我感覺也不好。”徐英若說:“你們這樣說就奇怪了,我也感覺渾身無力的樣子,似乎有點不適,可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適?”閔采臣說:“難道我們中了什麼毒不成?昨天晚上屋子裏的香味兒是有點可疑。”石雲卿點頭說:“很有可能。我和左侍衛昨晚不在屋子裏吃飯,我們都沒有什麼不適的。”殷震賢道:“快問問芷蘭妹妹,她身上的香味是用什麼調製的?”
芷蘭聽了這話傻傻地站著,似乎丟了魂。徐英若拉住她手說:“火燒眉毛了,快說呀,你用什麼香味調製的?”
芷蘭搖搖頭,抿住嘴唇不肯說。徐英若說:“是你調製的,還是別人給的?”
芷蘭說:“不是我調製的,是別人給的香料。”徐英若霎時變了臉色說:“會不會是中了別人的圈套?到底是誰給你的?”
芷蘭當著眾人麵,再也不肯說出茂仲景輕薄自己的話來,隻掩飾說:“是我在南浦那邊玩,草叢裏麵很多野花,也很香,不小心弄在身上的。”
說話間已經到了上場時間,三雅園這邊卻慌作一團。沈月泉見勢不妙,過來問究竟。殷震賢苦著臉說:“怕是又中了賊人的圈套,我昨晚也感覺疲憊,想是一種不曾見過的麻醉劑或者迷魂藥。”眾人一時都傻了眼。芷蘭見是自己惹了禍,咬著牙哭道:“武生哥哥上不了場,我來頂替!我拚死了也要贏一場!”
殷震賢拉住她手說:“不怪你,你不要這樣。你現在身體不好,中的毒也最深,你萬萬不可以上!”
牧芷蘭哭訴道:“都是我害的!三雅園不能毀在我手裏,我一定要上!”眾人拉住她,無奈地歎氣。周佩挺身出來說:“我堅持一下,也許能演!”閔采臣說:“不行,你這場是功夫戲,單腿獨立要堅持一個時辰,還有諸多高難度動作。沒有中毒尚且完成難度很大,何況已經中毒?萬一倒在舞台上,你的藝術生涯就有汙點了,你萬萬不能上!”這時候已經開鑼,沈月泉說:“真不行,我們再找個演員來代替!”殷震賢說:“此時貿然找個演員代替也是輸!反而落個我們技藝不精的名聲。不如我們直接告訴他們我們的演員中毒,請他們寬限幾天,擇日再比。”
於是沈月泉出麵和上海梨園公會的人商議。荀會首麵露難色,其他會首和評判都說:“現在觀眾、評判皆已到此,大小報紙的記者都等著報道。你們三雅園單方麵請求延期,恐怕不合時宜。”茂仲景看了一眼藤下一郎,麵露喜色。芷蘭遠遠望見茂仲景,恨得咬牙切齒。茂仲景也看到了,微微一笑,理都不理。
協商不下,荀會首聽取眾位評判意見說:“如果三雅園再找不出演員來參加對決,我們就隻能單方麵宣布金慶班勝利了!”這邊一時之間卻去哪裏找一個高手出來?一個個麵色暗淡,傲氣全無,心裏暗暗沮喪。台下觀眾不知情,一片嘩然。荀會首垂手無策,歎息說:“天意如此,我也無能為力了!”
蘇州梨園公會的執事們已經得了消息,一個個灰頭土臉,頓足歎道:“完了!完了!完的不是三雅園,我們昆班要完了!雅部這麼一敗,今後上海灘就無法立足了!”
另一個接話說:“何止上海灘!蘇州昆班也會大大受挫!雅部輸給花部,我們昆班以後還怎麼生存呀!”
眾人搖頭苦歎,束手無策。荀會首無法,隻得輕輕嗓子,走到台中央,說道:“今天真是不幸,三雅園的演員出了點狀況,如今不能參賽了!如果三雅園沒人出場,我們隻能宣布,此局由金慶班……”
“慢著!荀會首!誰說三雅園沒人出場?誰說昆班沒人了?”
這聲音既清脆響亮,又冷峭突兀,眾人循聲一望,隻見評判席上出來一個人,昂頭挺胸傲然而出。眾人都吃驚望去:美貌絕倫,宛若瑤台真仙子;威風八麵,正如天門女桂英。說這話的人正是評判席上一直冷眼旁觀的鍾素素。鍾素素冷冷瞅了一眼眾人,說:“這一場戲我替三雅園出場!可以吧!”
荀會首愣住了,唔唔說不出話來。褚敏瑜一看發生了這樣的事,忍不住笑出聲來。茂仲景急忙對鍾素素說:“盛太太,您現在的身份高貴,比不得戲子,您怎麼能出場呢?”
鍾素素冷笑說:“我本來就是戲子,不管什麼身份我也是戲子出身。而且我就是昆班的戲子。現在我手癢癢心也癢癢,我聽見這笛聲我就順溜,聽到這弦子我就痛快,我不能讓三雅園這個最後的昆班就這麼輸了!這一場,我來上!”
藤下一郎和裘文悄悄說了兩句,裘文點點頭,然後開腔說:“盛太太,我們非常理解您對昆班的感情,其實我們在座的評判,基本上都是懂些昆曲的,對昆班都有感情。然而,比賽有比賽的規定,勝敗一定會有。您身為評判,卻參加演出,這恐怕難以服眾。況且,十一個評判缺少一個,也有點不像話吧。您說呢,盛王爺?”
盛王爺點點頭,說:“太太,裘次長說得很有道理。我們不能不遵守這個規定。你還是上來吧。”
鍾素素聽了這話,輕輕出了口氣,轉頭一眼瞥了瞥空空的舞台,正看見殷震賢感激的目光。茂仲景催促道:“盛太太,您這一出局,這對決恐怕就進行不下去了!還是請您回來吧。”
鍾素素無奈隻得返回。玉胭脂歎息說:“也難得她能為昆班說一句話。這人平時心性那麼高傲,誰都不放在眼裏,為了一個昆字,她能如此,也十分難得了!”藤下一郎卻對茂仲景說:“你還說鍾素素和三雅園有仇,你可看清楚了!這就是你說的有仇的人!我早就告訴你不要太自以為是!”
又是一段窒息般的靜止,評判聚在一起說了幾句,荀會首點點頭,咳嗽了兩聲說:“諸位評判意見基本一致,我們給三雅園最後一個機會:如果三雅園還不能報出一個戲碼,我們就開始評判金慶班獲勝……”
“報呀!快報呀!”台下一些觀眾沉不住氣了!
“對呀,不能輸啊!三雅園可不能輸啊!”
沈月泉慌張地站起身來,他的手杖有點捏不住了,往四下裏望了望。唱戲的人是有的,可是,沒有絕活,上去也是失敗的局。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馮憐憐對裴班主說:“要不我今天上吧。”裴班主搖搖頭,“明天你要壓軸。我們昆班的規矩,壓軸的戲必須本班的人來演。你今天上了,明天還是輸!”閔采臣對裴班主說:“我剛才已經運功逼出了一些毒,不管怎樣我試一下,就算輸也不能這樣白白輸掉。”牧芷蘭堅持說:“還是我上!”周佩也說:“還是我來試試!”裴班主一一搖頭。正在此時,忽然聽見台下有個顫抖的聲音喊了一聲:“《落鳳坡》,鐵拐李!”
眾人循聲望去,從密密麻麻的人群當中好不容易擠出來一個乞丐,一步一顛跑到台上來。眾人一看都哄堂大笑。那乞丐衣衫襤褸肮髒,破爛不堪,一隻手還撐著一隻鐵拐,身材短小,麵貌醜陋,濃眉掀鼻,行為猥瑣。那人略帶遲疑,進了三雅園的台子。不多時,三雅園果然報出戲碼:《落鳳坡》。
台下更加嘩然,這人說:“三雅園真的沒戲碼了,弄出個乞丐來打對台!”那人說:“這才叫好看!我們看看乞丐是怎麼唱戲的?”還有人說:“你沒看乞丐還帶個拐杖?人家演《落鳳坡》,那是殘鳳落坡,好一番味道呢!”然後是觀眾的哄堂大笑。評判台上的茂仲景麵露得意之色,看看藤下一郎。藤下一郎卻麵無表情,眼睛像一隻獵食的狼,一動不動盯著那個空無一人的舞台。
蘇州梨園公會的一個年輕演員問道:“沈會首,這乞丐背駝著,身材又小,扮龐統能行嗎?”沈月泉說:“這倒是小事。背駝可以加上墊背,身材矮小可以穿上高靴,舞台上都能變化。關鍵還是身段功夫!”
不多時,絲弦開張,舞台上出現一個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黑麵短須,濃眉掀鼻,果然是活脫脫一個醜龐統。這龐統身材卻靈活異常,上下周章,手眼身法步走得妥貼周到,不差分毫,懂戲的行家立馬點頭說:“好身手!這龐統卻是行家裏手,有功夫的!”
《落鳳坡》是三國戲,講的是鳳雛龐統誤中埋伏,在落鳳坡被箭射死的故事。戲中最出彩的地方,就是龐統中了箭後,在舞台一個高台上麵幾個盤旋掙紮的高難度動作,最後一個後翻身,從高台上麵墜落在地,直挺挺倒在地上,這個舞台表演的難度非常大。蘇州梨園公會的演員們看得驚悚,問沈月泉說:“這個人竟然能演《落鳳坡》,也算是好本事了!我曾經聽先生說:就‘落鳳’這個動作,一個演員也要練上十年功夫!”沈月泉歎息說:“這個戲也算是我們昆班的絕活,當年我們昆班曾經有個名角叫‘一隻腳’,他的‘落鳳’簡直出神入化,能夠用‘一隻腳’穩穩著地,然後直挺挺倒下。所以得名‘一隻腳’。我當年還看過他的戲,那叫觀者如堵、萬人空巷啊!可惜啊可惜!”
眾人問:“可惜什麼?”沈月泉搖頭歎息說:“可惜他有一次去外地演出,一個土軍閥的姨太太堅持要看他的腳是什麼樣子的。‘一隻腳’有個邪僻,就是不讓別人看他的腳。任憑姨太太怎麼說都不肯讓她看。那個軍閥震怒,拿起槍朝他的腿上開了一槍,把他打成了殘廢。可憐‘一隻腳’幾十年精藝就這麼毀於一旦,從此以後就在戲台上消失了。”
眾人聽罷皆歎惋,有人歎道:“戰亂、惡霸欺壓、同行排擠,把我們昆班打壓得元氣已無啊!”
有人驚歎道:“好身手!這個乞丐的身段這麼好,不知他的‘落鳳’怎麼樣?”
眾人都屏住呼吸去看,隻見那演員在高台上幾個大盤旋,踉踉蹌蹌,是龐統中箭之後的痛苦掙紮,然後他雙目圓睜,口唇半開,身體略略後仰,表現出一種“心有不甘,壯誌難酬”的悲壯,停頓半刻,忽然身體向後旋轉後翻,悠悠從高台上往下跌落!
沈月泉見罷大驚說:“這個人怎麼這麼像‘一隻腳’的範式?”一語未了,隻見那“龐統”在半空連打了幾個旋,忽然一個後翻身身體豎立起來,一隻腳向下先著地,然後整個身體就穩穩壓在那隻腳上!堅持了幾秒鍾,然後整個身體直挺挺向後倒下了!
台下觀眾如同瘋了一般,大聲呼喊叫好!都說“神了!”,“神了!”沈月泉忽然站了起來,渾身抖抖索索,兩眼含淚,扶著拐杖哭道:“完了!完了!起不來了!起不來了!這個人,他再也起不來了!”
蘇州梨園公會的人抬頭去看,果然那“鐵拐李”直挺挺躺在舞台上,一動也不再動。台下觀眾以為是在演戲,還在拚命鼓掌呼喊,幕後殷震賢、石雲卿等人上來,兩邊緊緊挾住將他豎起來,鐵拐李才勉強撐個笑臉向觀眾致意。但是他已經不會行走了!沈月泉眼淚嘩嘩往臉上縱橫:“他拚命了!他的腿受過傷,這次全身落地必然壓得粉碎,他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的徒弟們問他:“您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