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當陽橋老墨成絕響 金陵城胭脂染桃花(1 / 3)

沈月泉所說的學徒姓施名桂林,也是梨園世家出身,從小跌打滾爬練習身段,吊嗓學曲按壓笙管,學得一身好本事,最絕的就是“翎子功”。“翎子功”就是舞動兩根插在盔頭上的長長的雉雞翎,俗稱“耍翎子”。耍翎子的技巧很多:掏翎、銜翎、繞翎、涮翎、抖翎、甩翎、豎翎、旋翎等,小生行當用得最多。施桂林從小就練翎子功,翎子的使用頗能得心應手。這次三雅園對決,他也跟著來觀陣。沈月泉將他叫到跟前,問道:“你可知翎子功的要害是什麼?”

施桂林說:“苦練、熟練,熟能生巧!”

沈月泉說:“還有一個要訣就是翎子。你要做到人和翎子能融為一體,人心裏怎麼想,頭部怎麼晃,翎子自然能配合你水到渠成地走!今天你代表三雅園去比賽,我送你一副活翎子,你得了它,就會如虎添翼,比你平時更見功夫!”

施桂林怪道:“什麼叫活翎子?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沈月泉說:“我年輕的時候,我師傅傳給我一個活翎子,就是從活的雉雞尾巴上摘下來的,因為它還有雉雞的活氣,所以不僅輕鬆柔軟,而且靈活異常,就像能聽懂人話一般,我收藏一生都未舍得輕易使用。如今送給你來決賽。你有這活翎子做活,定能勝過對方一籌。”

施桂林接過,果然不同一般,心裏大愛。少頃,金慶班請來的‘摘雲手’熊金桂上場,他的‘翎子功’果然名不虛傳,那翎子如同銀蛇飛舞,上下翻飛,左翎右翎如同聽人使喚一樣,忽而擺動忽而靜止,這邊直立那邊卻搖擺不動,真是奇觀。觀眾議論說:“熊金桂的‘翎子功’上海灘是有名的,三雅園怎麼也改成了‘翎子功’,這如何能夠比得過?”

說話間,施桂林上場。這施桂林還是英俊少年,施粉著裝,好一個人中呂布!場上先贏得陣陣喝彩!施桂林施展翎子功,凡熊金桂會的,他一樣不少全部都會,眾人驚詫不已。更為奇特的是:施桂林的翎子卻如同聽得懂人話一般,人麵露欣喜,那翎子做出驕矜自恃的樣子;人麵露惆悵,那翎子悠悠低垂,似有哀傷;人忽而心花怒放,欣喜若狂,那翎子如同得了人意,張揚自大,騰然自舉,簡直與人同悲同喜。這下可驚喜了台下的觀眾,眾人都一起叫起好來!紛紛議論說:“這般年輕的俊生,卻使得這樣的好翎子!無論扮相還是功夫,都要超過金慶班了!”

不想一會兒荀會首出來報告說:“經評判審定:此局金慶班得勝!”

觀眾聞此一片嘩然,群起抗議說:“明明三雅園更勝一籌,怎麼判金慶班得勝!”“對!座中多有行家,都是懂戲的,欺負我們不懂不成!”“對!評判不公!不公!不公!”群情激憤說:“三雅園已經輸了五場,接下來再輸一場就沒有機會了!評判太不公了!”

評判台上的評判顯得比較尷尬。荀會首說:“各位,戲曲較量這事,各有偏好。如今評判認為金慶班的‘翎子功’更勝一籌,並非偏向,請各位能多多諒解!尊重評委的意見!下一場對決,由三雅園的殷震賢對決金慶班的“鶴雲手”楊月樓,依舊三天後舉行,請諸位到時觀瞻。”

過了三日,雙方第七場對決,殷震賢為三雅園先出場。殷震賢前番因為研製鴉片藥一事名聞上海灘,又多有緋聞在身,名氣在上海灘十分顯著。加上人長得無比英俊端秀,粉墨裝扮,身穿白袍,上麵繡著朵朵梅花,手拿一枝綠色的柳枝,舉止風雅,不落俗套。這樣的行頭人品一出場,台下無數眾人都仰慕傾倒不已,一起喝彩。就是台上十一位評判,心裏也各自糾結,忍不住羨慕讚歎。

盛王爺點頭道:“真是名不虛傳,貌似潘安,活脫脫就是一個柳夢梅出來了。再換一百個也弄不出這樣的柳夢梅來!”連連點頭,這票就給殷震賢了。那邊褚敏瑜看過,對鄭一茹說道:“我說殷震賢是上海灘第一小生,此人的演技自然高妙,這種扮相舉止,還真在我等之上。”鄭一茹心內也讚同,嘴上卻說:“隻是太風流過了!”茂仲景心內嫉妒道:“天下真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我茂氏風流俊賞已非旁人能比,偏偏有這麼個人物,怨不得上海灘的女人都為他心動。”藤下一郎卻想:“我道殷震賢是什麼樣人?原來不過一個少年書生,可恨他卻有這般本事,精通中醫也就罷了,還有武術,如今戲場上也是風流儒雅。可是我偏偏不給你這一票!”那裘文也是第一次見到殷震賢,心內讚歎道:“書生風流,令人生嫉妒之心。此人對我有恩,我該怎麼去投這一票?”

評判各自心中打鼓,台上卻已經風花雪月演完一場春夢舊事。後麵金慶班楊月樓卻來了一段高腔。這高腔自是高亢有力,板蕩精神,奈何觀眾和評判剛剛聽了殷震賢的軟語溫存,尚自沉醉在綿藉風流的芍藥欄畔,湖山石旁,反而不喜這忽然到來的高腔,一個個搖頭說太鬧了!原本高腔的長處在於戲中悲慨憤怒交集之時,正出此腔,能夠引得人氣血上揚。而如今沒有戲目,雙方競技之時,高腔卻沒有來頭,所以觀眾不喜,楊月樓的戲就顯得沒有讚賞。到了評判之時,十一位評判交接結果:三雅園勝!蘇州梨園公會的人無不歡呼出聲,沈月泉老淚縱橫,不住拭淚。荀會首心裏歡喜,臉上卻不敢帶出,隻在台上宣布說:“下一場對決:三雅園的‘老墨’對金慶班的‘觀雲手’孫菊仙,這兩個人都擅長‘吼’腔,正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決勝如何,且待三日之後!雙方各自回去準備!”

三雅園再得一局,裴遷等人無不長舒口氣,欣欣然回來。因為出現了閔采臣中毒事件,左宇飛親自監管中醫學校的飯食安全,保護參加對決的藝人安全。尤其是對老墨,幾乎寸步不離。眾人一起吃了飯,一起商談下一場對決的事情。玉胭脂說:“當年老墨在北方演出,他的吼腔整個村子都聽得見,真有‘聲振林木,響遏行雲’的感覺。下一場我們‘老墨’出馬,一定能夠勝得過他們的那個‘灌雲手’!”

話音剛落,忽然傳出來一聲倉惶悲愴之音:“萬萬不可,千萬不能讓老墨出場!”眾人聽罷一驚,問道:“是誰?”

那人說話間已經闖進來,上前一把抓住老墨的手說:“老墨!我們都誤會你了!你不能再唱了!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開腔唱戲了!”

眾人納悶,玉胭脂一眼識出這人正是白雲升。白雲升看見眾人說:“我一路馬不停蹄,心急火燎,就是要趕來阻止老墨。他的喉嚨得了絕症,再唱一次吼腔,聲帶就會破裂,從此以後就再也不會發聲了!”

眾人聽了都愣住了,殷震賢上前拉住老墨說:“老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大家說清楚。”

老墨痛苦不堪,深深歎口氣說:“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我父親唱了一輩子戲,後來喉嚨得了絕症,一夜之間沒了嗓子,再也不會發聲了。我原本以為這是他個人的命運,可是我沒想到:從去年開始,我的嗓子也開始慢慢嘶啞,於是我去找了一個名醫。醫生告訴我:我的嗓子患了和父親一樣的絕症,隻要我以後不再唱吼腔,我還能像正常人一樣有說有笑。如果我再用力唱一次,我的聲帶就會撕裂,再也不能發聲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唱戲了,更不敢唱吼腔,我擔心再這麼拚盡全力吼一嗓子,我就再也不能說話,不能笑,不能哭,像一個啞巴一樣拚命指著自己的喉嚨……”

玉胭脂說:“你為什麼不早說?我們知道你有這樣的毛病,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來參加對決的?”老墨搖搖頭沉痛地說:“我唱了一輩子的戲,如今卻再也不能登台,我心裏的苦悶滋味你們能明白嗎?我就像被丟進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裏,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應,爬也怕不出,你們知道我心裏的那種滋味嗎?我說什麼呢?對誰說呢?說我一個唱戲的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站在舞台上開口唱戲了嗎?再也不能對著台下黑壓壓喊著‘老墨,再來一個’的熱情觀眾開口唱戲了嗎?我不敢想,我不願麵對……”

殷震賢說:“老墨,你已經唱了一輩子的戲,以後不能無聲無息活在沒有聲音的世界。明天的對決我們換人,我們不能這樣毀了你的聲音!”

“不!”老墨忽然站起來大聲說:“我吃了一輩子昆班的飯,如今昆班有難,我不能做個縮頭烏龜。我已經反反複複想過了:與其這樣窩窩囊囊無聲無息消失在人堆裏,不如氣壯山河熱血沸騰再吼他一嗓子!我老墨一輩子就靠這個‘吼腔’,得觀眾喜歡也是這個‘吼腔’,就讓我再為昆班最後吼這一嗓子,也不枉祖師爺這輩子賞我的這碗飯!你們放心,明天這唱戲我演定了!”

第二天一早,兩家對決,三雅園後出。金慶班請的高手“觀雲手”孫菊仙先出場,孫菊仙善吼腔,他的聲音如雷霆閃電,穿雲破霧,響徹雲端之上,怪不得得名“觀雲手”。老墨唱的是《當陽橋》裏張飛一折,眾人隻見他麵對曹兵,喝了一聲“我乃燕人張翼德也!”聲如巨雷。少頃,手持長矛,振臂抖擻,厲聲大喝說:“誰敢與我決一死戰?”少頃又喝道:“燕人張翼德在此。誰敢與我決一死戰?”喊了三聲,曹軍個個驚懼不已,陣腳後退。張飛乃挺矛又喝曰:“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說罷運氣丹田,全身發力,環眼圓睜,目眥盡裂,自有一股衝天怒氣,從老墨身體裏麵猛然爆出:“哇呀呀呀!……”

眾人聽得癡迷,感覺仿佛有一道遙遠的江潮兒忽然從遠處澎澎湃湃湧出,層層疊疊,一浪蓋過一浪,一浪高過一浪;中間有海嘯迸裂,怒濤衝天,項羽扛鼎真英武,魔王揮鞭鬼神愁。自有一種勇氣豪氣壯氣英氣雄渾豪邁霸王之氣,源源不斷從丹田裏麵出來,真個是蕩氣回腸,聲震寰宇,回蕩天外。聽得眾人熱血沸騰,聽得觀眾山呼海喊。這一聲吼,吼得是老墨一身精氣血氣,吼得是老墨一生至情至愛,聽得殷震賢等人不由自主熱淚奔流。他知道這是老墨最後的一聲吼,他拚出去了,豁出去了,吼得那麼氣壯山河,那麼暢快淋漓,沒有一絲遺憾。殷震賢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吼腔,果然是“十裏八鄉走,不如老墨一聲吼,”吼得人心裏滾燙發熱,吼得人情不自禁激動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