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采臣一看是蘇州“梨園公會”裏見過的金慶班,知道他們脾性剛強執拗,不會聽從良言勸告。但是出於和事的目的,閔采臣和殷震賢等一起親自到金慶班與之協商,請他們遵守梨園的規矩,另選地方唱戲。但是金班主暗中得了茂仲景的支持,自謂是上海督辦處文藝處在背後為自己撐腰,態度無比驕橫,絕無商量餘地。而這時候上海因為租界劃分,政局混亂,“梨園公會”說話也無人理會,事情再次僵持起來。
那金慶班連演半月,聲勢越來越大,就嫌搭建戲台的場地不足,地方也蹩腳,而三雅園不僅位置居於鬧市繁華地帶,場地也十分寬闊。前麵可以演戲,後麵還有一個雅致的園子,人員居住排練都十分方便。金慶班野心勃勃,一心要侵占三雅園這地方,海報招牌一直插在三雅園前麵,三雅園張貼的海報也經常被他們覆蓋住。漸漸地,金慶班越發驕橫勢利,開始故意找碴找事端,說三雅園故意擋他們的觀眾了,故意拉走他們的客人了,隔三岔五給三雅園添麻煩。最後開始大張鑼鼓,齊奏長鳴,在三雅園之外吵吵鬧鬧。裴遷受了這許多氣,生意一天比一天慘淡,不知如何才能解決,成天唉聲歎氣。
殷震賢、閔采臣等人一起商議這事,殷震賢說:“看金慶班這樣子,背後似乎是有勢力的,我們如何和他交涉他都態度強橫,絲毫不肯退讓的樣子。如此這般,我們隻能按照梨園的規矩來辦理,就是要和他們比戲碼,誰的戲碼硬,誰算贏了!”
玉胭脂憂慮地說:“這如何比得?如果是當年,我們一千出戲也拿得出的,到了這般時候,昆曲衰落,整個上海灘就剩下我們一個昆班,能唱的戲卻少之要少!皮黃現在上海灘有四五十家,每家出一出戲,可以拿出幾百部戲來。這樣來說,我們的戲碼子如何比得過他們?”
眾人沉默良久。閔采臣說:“如果不比戲碼,我們又有什麼辦法讓他們服氣退讓?”
殷震賢說:“比了輸了,可怎麼辦?”
閔采臣說:“如果我們輸了,也隻能讓步。這種形勢長此下去,我們三雅園恐怕也隻能關門歇業。所以為今之計,也隻能背水一戰,度過這個危機。”
話還未說完,就聽得外麵罵罵咧咧,金慶班有個夥計又嚷著三雅園的牌子貼得不地道。緊接著金班主罵罵咧咧進來,指著裴班主罵道:“你們也太欺負人些!戲碼子不如人就算了,卷鋪蓋走人,為什麼招牌海報壓在人家上麵,這算什麼本事?”
裴遷惱怒道:“你也太欺負人了,竟然上門來罵!當真我們怕你不成?”
金班主搓著胳膊說:“你不怕嗎?你敢和我們金慶班比戲碼嗎?你比得過,我們二話不說立馬就走人;你比不過,就把三雅園給我讓出來!”
裴遷一下子語塞,說不出半個字。殷震賢說:“好!一言為定!我們就和你們比一比戲碼!”
金班主倒有點意外,說:“比輸了怎麼辦?”
殷震賢冷笑道:“就照你說的辦!你輸了,走人;我們輸了,就把這個三雅園讓給你!”
金班主聽了這話,如同絕望中猛然抓住了救命的繩子,說:“我們說了不算,還得找‘梨園公會’來做個公證。”
殷震賢冷冷說:“好,任憑你找誰,規矩就照‘梨園公會’的老規矩辦。”
金班主聽了大喜,如同憑空獲了一個金元寶,歡歡喜喜走了。
閔采臣笑著說:“你倒是答應得爽快。你有信心嗎?”
殷震賢搖頭說:“沒有。”
徐英若著急說:“那我們有幾成的勝算?”
殷震賢盤算著伸出兩個指頭,說:“兩成。”
閔采臣說:“你既然答應他們,一定會有自己的想法,你說說看!”
殷震賢嗯了一聲,似乎還沒有把自己從完全的沉思當中提出神來,想了又想說:“事到如今,我們還真是沒有辦法,隻能和他們背水一戰。如今皮黃班最適應大眾口味,班子眾多,名角如林,就一個上海灘就能找出幾十個援手來。我們昆班發展已過幾百年,如今日趨衰微,怎麼會是他們的對手?然而,常言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也有三千釘’,昆曲這麼古老的劇種,發展過程中曾經有過許多令人瞠目結舌的‘絕活’,如果我們把昆曲這些‘絕活’拿出來和他們比,未必就不能出奇製勝。所以我才敢答應他。”
眾人聽了這話,頓覺有了一絲希望。閔采臣讚賞說:“你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要論‘絕活’,我倒真是聽說一些,可是昆曲衰微已久,擁有這些絕技的人早已風流雲散,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找到這些老藝人?”
殷震賢正色說:“找到找不到,我們也隻能破釜沉舟,拚力一試。俗話說:‘高手在民間’。芷蘭妹妹的絕技,不是深藏在山林裏麵嗎?如今北邊還有北昆,東邊還有甬昆,西邊還有湘昆,東南還有永昆,加上我們蘇昆、上昆,未必不能找到我們想要的絕活。隻要我們聯絡各地昆班,遍尋民間高手和各地挑梁的名角,奮力一搏,或許還有機會取勝。你們說呢?”
眾人點頭。石雲卿讚同說:“我們南邊茶亭一帶,據說還有飛彩之術,能夠吐出串串火花,炫目昭彰,非常驚人。”
玉胭脂含笑說:“他還沒有見過我們芷蘭妹妹的絕技。”
石雲卿看看芷蘭,驚訝道:“難道芷蘭妹妹竟有這奇異之功?哦,真是人不可貌相,哪日我真要親眼見識一番。”
閔采臣點頭說:“芷蘭妹妹的功夫,贏上一局是沒問題的。不知他們會給我們比幾個戲碼?”
殷震賢冷笑說:“他們班子多,好戲碼肯定也多,肯定要給我們比十一戲碼!”
徐英若問道:“什麼叫‘十一戲碼’?”
閔采臣說:“按照我們梨園的規矩,比戲碼有多有少。最少的一碼定輸贏,當日三雅園和福建那邊王爺的局,就是一碼定的。也有三碼定輸贏,九碼定輸贏,戲碼越多,受到的懲罰也越重。十一戲碼是最多的,輸家輸得最慘,贏家贏得最光彩。輸了以後,基本上就不可能再吃戲園這口飯了。”
眾人聽此,都倒吸口冷氣,屋子裏一下子寂然無聲。
那邊金慶班得了三雅園的話,爭先恐後,連忙報告了茂仲景等人。茂仲景指使上海“梨園公會”的人出麵,擬定戲碼輕重,果然定下十一戲碼。又商議好裁判主事名單,除“梨園公會”的五位執事,加上精通戲曲的幾位上海名流,包括藝術部次長裘文、副次長茂仲景、秘書長褚敏瑜、名流盛王爺、名旦鍾素素、以及租界工部局的日籍董事藤下一郎等六人,一共是11人擔任評委。其他喜好戲曲的名流幾十人列席旁聽同時監督評判內容。內容先擬定好,然後通知三雅園、金慶班和“梨園公會”的人一起,當眾擬定雙方戲碼比賽的規則日期。閔采臣、殷震賢和裴遷一起來看,果然對方擬定了十一戲碼,是最重的比賽戲碼。上海“梨園公會”的荀會首咳嗽一聲問道:“你們可要簽字?倘若簽下,就要照單執行。比賽輸掉,三雅園的場地就要讓出來,你們戲班的人從此不能在上海灘唱戲。你們要慎重三思!”
殷震賢淡然說:“我們敢來,自然敢簽。”
“那麼日期怎麼約定呢?”荀會首問。
金班主恨不得馬上趕走三雅園,說:“就定在本月十五,怎麼樣?”
“不行不行,”荀會首說:“這件事情要通知各位評判,需要時間一一溝通,不可操之過急。你看,下個月十五如何?”
“下個月十五?這也太長了些!”金班主不肯,搓手恨恨道。
荀會首說:“本月十五隻有幾日了,過於倉促些。況且這番對決戲,上海必然關注的人多,搭戲台、弄場地,負責安全,還有各位執事及大人也能騰出時間來。下月十五正值春節,曆來都是我戲曲的繁盛之季,放在這個時節自然是最好的時間。”
金班主一時語塞。那位荀會首又說:“況且三雅園在上海已有百年之久,雖說昆班現在觀者已少,皮黃正盛,然而富家子弟流連昆曲者甚多,未必就是你能獲勝。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呢?”
那金班主被荀會首這樣一說,轉而答應道:“好!就依荀會首。”拿起筆來在文書上粗粗劃了名字,這邊裴遷也簽了名字。金班主看罷心中竊喜,大搖大擺走了。裴遷則眉頭深鎖。荀會首歎了口氣說:“裴班主,如今我梨園公會說話也不靈了,這件事情明情是金慶班在使壞,可是他後麵有人,我也幫不了你。我知道你們昆班要到外麵去請人來做戲碼,我也隻能給你爭取一個月的時間,這是我們梨園公會能為你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裴遷躬身道謝。那荀會首搖搖頭,愴然長歎說:“時代變了,不是先前了!沒有王法了!沒有王法了!”歎著氣走了。
三雅園和金慶班打對台的消息很快在上海灘傳開了,各大報紙爭相報道此事,大肆渲染,一時成為上海灘無比盛事。何九麵帶憂慮來見殷震賢等人詢問情況,說:“我隻能組織業內的朋友在各地報紙上廣為宣傳,呼籲民間隱藏的高手能夠出來支援我們。我們隻能做到如此,別的忙真也幫不上了!”
殷震賢說:“如此已經多謝了!”
何九歎道:“大家都是自小聽著昆曲長大的,如今昆曲麵臨這樣的災難,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你們去聯絡南北昆班,看看有沒有對策?”
眾人稱謝,何九方告辭而去。閔采臣說:“昆班雖說已經衰微到這種程度,好在有幾百年的積澱,相信總有知己至交來聲援,不會孤立無援!”
這時徐英若、玉胭脂、芷蘭、石雲卿等人,和三雅園馮憐憐、俞文珺、裴遷等人都一起聚攏來,商議對策。閔采臣說:“十一戲碼中我們必要贏出六個戲,這六個戲要準把準地贏出才行,可是怎麼有這樣的把握?一定要準備出十一場特別硬的戲碼,才能確保成功。如今我算來,憐憐姑娘的旦戲唱功是最好的,自然有希望贏出一場;芷蘭姑娘的飛彩是一絕,也有希望贏一場;我和震賢兩個姑且也占上兩場,我們頂多湊成四場。還有七場,我們要出去找人救場才行。”
玉胭脂說:“玉家班的老墨,吼腔是北方一絕。他飾演的《當陽橋》一折裏麵的張飛,一聲斷喝,聲振雲天,吼聲連綿不絕,果然能夠穿雲裂帛的。這個老墨可以算一場。”
殷震賢說:“這個老墨的名氣我也聽說過,叫做‘十裏八鄉走,不如老墨一聲吼。’不知道他為人如何?可否願意幫我們!”
玉胭脂說:“這個人是最熱忱不過的,他吃這碗飯的,唱戲唱了幾十年,我猜他為了昆曲命都能夠豁出去。如今我們昆班有難,他絕沒有坐視不管之理!”
殷震賢點頭說:“既然如此,我和你一同去京城找他!”又對英若說:“正好可以回去見見你父母!”
徐英若說:“那好!我們一起去!芷蘭,你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芷蘭認真搖頭說:“姐姐,這次我不去了,我要在家裏練習飛彩之術,我想吐出更好的火團子,決不能被他們比了下去!”
徐英若緊緊拉住她的手,感動地說:“好妹妹,你有了這份心,我不知道多高興!”
閔采臣說:“我回頭聯係蘇州梨園公會,將這個打對台的消息告訴他們,請他們到湘昆那邊尋找高手來助陣。我聽說浙江慈溪那邊的民間還有一種昆曲絕活,叫做‘飛天雲戲’,能在半空裏變幻雲馬做戲,不知還有沒有傳人,我想親自去看看。”
眾人點頭。石雲卿說:“他們都有伴,幹脆我和你一起去吧,一來尋找昆曲傳人,二來我也見識一下慈溪那邊的美景。‘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如此美景我還從來沒有去過!”
閔采臣笑道:“你是福建人,江南這邊的美景自然需要去看看。那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石雲卿合扇喜道:“甚好!甚好!當然我不會忘了大事!‘飛天雲戲’這個絕活我在書中見過這般描述,正好能夠親眼看看,也是眼福。”
閔采臣看左宇飛靜坐無語,問他:“你們暗中探查藤下一郎秘密訓練軍隊的事情,怎麼樣了?”
左宇飛含笑說:“他們的行動極為詭秘,現在還在招募階段,暫時不會有什麼動靜。你放心,過些日子我一定能抓住他們的證據。眼前還是救三雅園要緊。”
閔采臣說:“我們此番出去,三雅園和芷蘭姑娘就拜托你照顧。”
左宇飛說:“那是自然。你們放心好了,一路小心!”
玉胭脂和徐英若等人一路疾行趕奔京城。徐樹錚這些日子正好在京城,見英若他們回來,十分欣喜說:“你們怎麼會想起來看我?”
徐英若說:“我們有要緊事來辦,順便看看你。”
徐樹錚說:“哦,這樣啊!上次運送軍需的事情辦得很好,目前我們和德國以及歐洲其他國家的關係非常密切,他們邀請我方政府出訪他們國家。我們政府已經成立考察歐美各國政治專使,我將親自率團參加。你們晚來幾天,可能就看不到我了呢!”徐樹錚又問他們到京城來做什麼事?殷震賢想徐樹錚國事在身,這等事情不必讓他勞心,所以含糊應付說:“隻是過來找一個故交,別的卻沒有什麼事。”
徐樹錚又問左宇飛,殷震賢說一切都好。徐樹錚說:“當年刺殺陸漸鴻之事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是我暗中指使,我卻不知道這個事。不知道那位刺殺的俠客,可是左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