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震賢等人笑而不言說:“江湖上尚且不知此事,我們如何得知?”
剛歇下腳一天,三個人一起來到天樂劇院,海報鮮明,都是玉如意、白雲升的戲,卻奇怪不見老墨的。幾個人徑自走熟路,從後院裏進去,隻見老墨醉醺醺斜倚在柱子邊,一隻手抓著一個酒葫蘆,喝得酩酊大醉。前場的觀眾還在喊:“老墨,來一個!老墨,來一個!”侯班主連連道歉說“今日不巧了,老墨有事在身,改日一定登台獻藝!請多多諒解,多多諒解!”白雲升走出後台,一眼看見醉在地上的老墨,氣得上前揪住衣裳,照臉狠狠打了幾下罵道:“老墨,你醒醒吧,你到底有什麼想不開?到底是弟兄姊妹們都怎麼得罪你了?這個班子你還要不要了?終日這麼作踐自己,戲也不唱了,我真想揍死你!”揮著拳頭狠狠打了他幾下。
那老墨像是傻子一樣,連動都不動。做飯的師傅攔著說:“唉,算了,他喝多了!”
白雲升說:“唱戲之人首戒就是不能喝酒!他竟然喝成這個樣子!老墨,你不是這樣的人啊!你是個有血有肉的漢子,哪次戲班有困難,不是你老墨拚著命去撐著頂著!我記得有一次,我發燒不能唱,你一個人硬頂著唱了整整三個晚上!還有一次,戲班還在唱戲,忽然發大水了,觀眾跑了一大半,你還在台上唱你的戲。你說,對咱唱戲的人來說,戲比天大,觀眾隻要有一個,咱就不能含糊!這是你說的嗎?老墨,你醒醒吧,現在觀眾在那裏喊你,要聽你老墨一聲吼!老墨,你的精神頭呢?你的鋼嗓子呢?你的那些豪言壯語呢?”
前台還在喊:“老墨,老墨,來一個!”老墨聽見這喊聲,身體顫動了一下,深埋著頭,又用手去拿酒葫蘆。白雲升上前把酒葫蘆踢翻,“老墨,你到底是跟誰過不去?你跟誰過不去要跟戲班過不去?”
一行濁淚,順著兩頰滾落。老墨一個傾身,橫七豎八躺倒在地上。
白雲升恨恨地跺了一下腳,無可奈何到前台去了。
殷震賢等看到這番情景,都愣住了!做飯的師傅也唉聲歎氣說:“老墨以前可是最仗義最顧惜班子的人。可最近不知怎麼了,這段時間一直就萎靡不振,再也不肯上台唱戲,誰說他都沒用。”
殷震賢歎道:“一個名角就是要站在台上才是個角!如果離了舞台,縱然滿身本領也是無用!”
玉胭脂沉思說:“老墨向來不是這樣的人,想必他有他的苦衷。不如我們等他酒醒了,和他談談南昆的事情,看他願不願意幫忙。”
第二天一早,玉胭脂帶著眾人又來找老墨,將南昆與金慶班打對台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如今走投無路,就靠昆班這些挑頭的人去救場。你的吼聲是一絕,所以才想到你,請你務必要幫這個忙!”
那老墨眼神癡癡的,低頭沉思半晌,沙啞著嗓子說:“我恐怕幫不上你們,我沒用!”
玉胭脂說:“老墨,我和你共處幾年,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最是古道熱腸最愛打抱不平。如今昆班遇到這麼大的難事,你竟然不管不問,你還是那個我認識的老墨嗎?怎麼這般藏頭藏尾,如同怕事的烏龜一般?”
老墨眼睛裏有幾根血絲,眼角濕漉漉的,露出一絲淒涼的神情。玉胭脂看了不忍說:“老墨,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了?”
老墨搖頭痛心說:“我沒有什麼事,反正這輩子是不上舞台了!”
玉胭脂見他如此,知道多說無用,歎息說:“白來了一遭也就罷了,三雅園那邊望眼欲穿,我們回去可怎麼交代?”
殷震賢勸慰說:“不要著急,我們再想想辦法,不知京城裏還有別的高手沒有?細細打聽一下。”
幾個人在京城裏到處走訪詢問,可惜京城這幾年戰亂不停,昆班又隻有一家,打聽到河北那邊倒有幾個高腔唱得好,可是金慶班本來就是高腔,料定也未必能遮擋一麵,隻得沮喪滿懷返回上海去。
此時徐樹錚已經外出到歐洲。幾個人拜別殷玉梨,重新準備南下。到了火車站,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徐英若看見那邊有人在伸著脖子四處張望,徐英若驚喜道:“那不是老墨嗎?”
果然看見老墨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一路找他們來了。見到殷震賢他們,苦笑說:“我想過了!這輩子唱戲吃飯靠的是昆腔,如今昆曲麵臨生死存亡,我豁出去了!我已經給玉家班留了書信,可以跟你們一起南下了!”
玉胭脂驚喜道:“老墨,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好漢!你一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讓壞人得逞的!”
老墨苦澀地笑笑說:“讓你們見笑了!這次我舍出一身氣力,也要為咱昆班熱熱鬧鬧喊上一回!”
眾人見老墨忽然回轉,心裏都很高興。不過三個人都是聰明人,覺得老墨如此反常,不知內中有什麼隱情,卻都心照不宣,沒有說話。
那邊金慶班也在努力籌劃對決之事。金班主說:“現在昆班算什麼,我們皮黃全國不知有多少班子,這次我們要在上海灘出個頭彩,贏他十一場,大大長長我們的威風!等我們得了三雅園,虹口這一帶就全是我們的天下了!現在三雅園肯定四處去拉戲碼了,你們也不要閑著,唱戲的事情先放一放,找皮黃的硬戲碼去!哼,蘇州不是不讓我們進城嗎?我們就在上海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八麵威風!讓他們昆班全部滾出上海灘!”
有個手下來請金班主,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金班主馬上畢恭畢敬點頭卑膝說:“我馬上去!我馬上去!”跟著這人走背街小巷來到一處藥房,正是茂仲景的德茂大藥房。金班主提著小心進了大堂,在外麵候了半晌,才被傳喚進去。隻見裏麵端坐著幾個人,一個正是將來擔任評判的租界工部局日籍執事藤下一郎,態度十分傲慢,目不斜視。另一個是文藝部副次長茂仲景。茂仲景微微含笑示意說:“金班主請坐!據我所知,三雅園已經出去找救星去了!如果被他們贏了,你們金慶班就不要在上海混了!”
金班主連連鞠躬說:“我們金慶班的實力您是知道的!皮黃在上海灘就有幾十個戲班,別的不說,飛鴻樓的周春奎、金桂軒的熊金桂,鶴鳴茶園的楊月樓,醉春茶園孫菊仙,這四個角,哪一個不是聲震上海灘,卓爾不群?如今皮黃和昆班打對台,他們都願意為皮黃一戰!您說說,有這四個角贏個四場,有何困難?何況我們已經到南北各處班社尋找強角來助戰了!不是我說大話,昆班絕無得勝的可能!”
藤下一郎麵帶微笑點頭。茂仲景說:“如此甚好!等你得了三雅園,藤下先生一定會保障你的生意紅紅火火。”
金班主恭敬說:“您放心,將來我不會忘了次長大人的好處,不僅戲院的分紅要孝敬,擂什麼鼓演什麼戲也都聽您的!”
藤下示意,茂仲景說:“雖說如此,不可懈怠,一定注意三雅園那邊的動靜,有什麼問題馬上來彙報我!”
金班主答應,小心翼翼退出。藤下一郎問:“次長大人,你來說說,這次勝算有幾成?”
茂仲景說:“藤下先生,梨園公會五個評判有三個是我們的人,其他評判中,除了盛王爺偏愛三雅園之外,褚敏瑜是書生氣,無所謂偏與向;裘文要的是三雅園的馮憐憐;剩下的鍾素素,本來和三雅園就有宿怨。剩下就是你我了!你說我們勝算幾成呢?”
藤下一郎滿意地笑笑說:“要不我怎麼說你聰明呢?三雅園去哪裏搬救兵了?”
茂仲景說:“殷震賢到北京城那邊去了;閔采臣和那個石雲卿到浙江去了。”
藤下一郎感歎說:“這些人倒肯下功夫。殷、閔都是享譽一方的名醫,徐英若更是貴胄千金,如今卻為了一個戲班子,南下北上的,真真是肯用心!他們雖然是我們的對手,可是也值得我們欽敬!”
茂仲景說:“藤下先生是日本人,不了解昆曲這東西。中國人最講究“詩書曲畫”,這個‘曲’字是書香人家的習學之物,推崇的甚多,視為家學香澤。不說別人,就是我小時候也是聽著曲子長大的。”
藤下微微一笑說:“可是你,卻背叛了它。”
茂仲景愣了一下,隨即反駁道:“我沒有背叛它,我也想堂堂正正為它做事,我也是真真心心想換取它對我的愛,可是它背棄了我!是它背棄了我!”
藤下一郎拍手說:“非常好!你這樣想非常對,徐樹錚就是殺你伯父的凶手,殷震賢他們就是徐樹錚的幫凶。你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先把三雅園搞垮,變成我們日本的劇場。然後再報血海深仇。等你坐上了江蘇督辦的寶座,還有什麼是想要要不了?”
茂仲景得意洋洋點頭說:“多謝藤下先生的教誨!我一定盡心盡力。”
藤下一郎說:“殷震賢他們數次與我作對,這夥人狡猾得很!你要留心他們搬來的救兵,必要的話我們出一下手,一定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永世不能翻身。”
過了有十餘日,殷震賢和閔采臣等人分別從外麵回來,大家一起相聚談論,一共請來了五個援手:北昆的老墨;浙江慈溪的飛天雲戲;湘昆來了個飾演《醉打山門》裏魯智深的藝人,神功非常;甬昆過來個唱孫悟空的,一支棍棒耍得神光炫耀;蘇昆這邊也來了幾個老把式,挑選出來有五場戲。再加上芷蘭的飛彩之術,閔采臣的僵屍、殷震賢的喬醋、馮憐憐和玉胭脂的戲,又有五場。十一戲碼中還差一場,蘇州梨園公會舉薦的戲目,還有水袖功、帽翅功、手絹功、翎子功、髯口功、擔子功等絕技絕活,幾個人商議下來難以確定。最後裴遷說:“現在花部的戲多從昆班戲裏化出,昆班的絕活髯口功、手絹功、翎子功等多被他們學走,我們再拿這些恐怕已經難以製勝。不過擔子功已經失傳多年,隻在老戲《陰陽河》裏有這個功夫,不如第十一碼戲,就用這個擔子功吧。”大家覺得有理,就從蘇州昆班裏挑出一個擔子功十分好的,算作一碼,湊足了十一碼戲。蘇州梨園公會十分重視,沈月泉帶著蘇州城裏的名角和梨園公會的各位執事幾乎傾囊而出,裴遷都安排在三雅園暫且住下。殷震賢把外麵請來參加對決助陣的重要客人安排在中醫學校。
按照規定,開戲一個月前雙方交換戲碼戲單,以展示給公眾。裴遷等人就將這十一戲碼寫好交付給梨園公會,金家班也如期交付。雙方對換了戲碼單,殷震賢等人看了金慶班的戲碼,不禁暗暗吃驚:果然,金家班請來了上海灘四個最出挑的名角:飛鴻樓的周春奎,號稱“飛雲手”,善騰躍;金桂軒的熊金桂,號稱“摘雲手”,善翎子;鶴鳴茶園的楊月樓,號稱“鶴雲手”,善高腔;醉春茶園的孫菊仙,號稱“觀雲手”,善吼腔。這四個人並稱四大“雲手”,都是上海灘鼎鼎大名的挑角人物,加上金慶班自己的高手,這場較量還真是殘酷。
再說茂仲景新官上任,心裏洋洋得意,又在這次對決戲中大獲藤下一郎的讚賞,說不出多少誌得意滿。想起那晚酒醉喝得暈暈騰騰,明明和徐英若有了一夕之歡,早上醒來卻恍恍惚惚。聽說徐英若從北邊回來了,他還是不死心,找個借口來探望。正巧看見徐英若在葡萄藤下麵給一個戲服補線,茂仲景悄悄湊上去,鼻子裏正好嗅到英若身上的脂粉香味,想起那夜的歡樂,陶醉地說:“英妹妹,多日不見了,還好嗎?”
徐英若已知茂仲景投靠了日本人,心裏更為不屑,說:“喲,次長大人啊,怎麼會走到我們平民百姓的院子裏?不怕沾了你的富貴氣?”
茂仲景嗅了一下,笑道:“要論富貴氣,英妹妹身上最多,最華貴!哎呦,這戲服還用你親自去縫?這也太失你小姐的身份了!你為三雅園可真夠盡心的!”
徐英若冷冷道:“‘英妹妹’好是你叫的!有什麼貴幹,你看我正忙著呢!”
茂仲景腆著臉說:“妹妹說話怎麼這麼絕情?那晚上的事情,可都忘了?”
徐英若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好不詫異,嗔怒道:“你什麼東西,在我麵前胡言亂語的!枉讀了許多書,卻這樣不斯文。我敬你還是賢哥哥的師兄,否則這地方不歡迎你來!”說完扭身走了!
茂仲景聽這話也有些發愣,正好看見芷蘭端著一個裝線的籮筐往這邊走過來,看見茂仲景,由不得垂下眼睛,咬著嘴唇,神情有些呆呆愣愣的。茂仲景想開口說話,猛然聞到芷蘭身上的脂粉香味,詫異想道:“難道那天晚上在我房裏的是芷蘭?”伸手去拉芷蘭,芷蘭臉一紅,眼淚刷得滾落下來。茂仲景一下子明白幾分,試探說:“你那天怎麼會跑到我屋裏?”
芷蘭訕訕說不上話來,說:“我去找你的,我去找你……”
茂仲景看芷蘭粉嫩可愛,用手捏捏她的臉說:“你現在怎麼不去找我了呢?我天天都在想你呢!”
芷蘭一把打過,扭頭要走,茂仲景抓住她肩膀說:“你別害羞!回頭我稟明父母,就把你娶了,怎麼樣?”
芷蘭聽了這話,怔怔地沒有吭聲。茂仲景說:“我知道芷蘭妹妹一直暗暗喜歡我,愛我。我雖然喜歡徐英若,但是她不喜歡我,對我不理不睬,我一片癡情也是枉然。如今我們既然有了夫妻之實,不如你幹脆跟我走吧,回頭我準備妥當,就娶你過門,怎麼樣?”
芷蘭是實在人,聽茂仲景這樣說,還以為是真的,心裏百味雜陳,不知道說什麼好,哪裏知道隻是茂仲景的玩笑話?當下茂仲景看芷蘭紅了臉不語,越發放肆,上前來摟住芷蘭,芷蘭掙紮道:“茂公子,你放規矩些!”茂仲景笑道:“你情我願,要什麼規矩?”
那邊徐英若聽到有人說話,遠遠望見茂仲景和芷蘭糾纏在一起,以為茂仲景欺負芷蘭,怒氣衝衝走過來扯住芷蘭,對著茂仲景罵道:“你好不知恥?竟然來到這裏欺負我妹妹!還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