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震賢當晚並不在場,第二天一早聽說三雅園出事了,急急忙忙趕過去,隻見玉胭脂神色淒惶,身上尚有火藥燎傷之痕,好在不重。自覺有些愧疚,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英若見到殷震賢臉就淡淡的,不怎麼搭理他。還是玉胭脂識大體,將那晚發生之事細細講了,殷震賢納悶道:“這也奇了!你說的這位石公子,他怎麼會知道玉姑娘的花籃裏藏有炸藥?”徐英若搖頭說:“這個我也納悶。不過石公子受傷太重,腿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舅舅正在全力醫治。”
殷震賢和她們一起到內室裏麵探望,撩開帳子細細一看,隻見一張清俊潔肅的麵龐,驚訝道:“這個人與我有一麵之緣,先前我酒醉不醒倒在大街上,被一群地痞毆打,他正好趕到救我,一直坐等我醒過來,果真是個俠義正氣的人。怎麼這麼巧,能在這裏遇到?”
閔采臣說:“他的傷勢很重。當時的形勢太危險了!如果不是他,玉姑娘恐怕性命危急!想起來都有點後怕,當時真是太凶險了!”
徐英若感歎說:“他是用自己的命去換玉姐姐的命!他為什麼肯這麼做?他怎麼會對玉姐姐這麼好?”
玉胭脂搖搖頭說:“他隻是常來三雅園聽戲,往往就坐在一個角落裏,一聲不吭,看完戲就悄悄走了。話不多,也不苟言笑,隻是上次日本兵來抓人的時候,他挺身而出,說了幾句振振有辭的話,也服了那些人。這個人倒算是正人君子,不過,我和他倒是沒有一點深交的。”
殷震賢說:“這也怪了!既然沒有深交,為什麼會舍命而救?他又怎麼知道花籃裏藏著炸彈?是誰要害玉姑娘?”
閔采臣說:“這件事情後麵肯定有原因。我已經全力救治了,他的傷勢還是很嚴重,恐怕要過些日子才能恢複。不管怎樣,他舍命救了玉姑娘,就是我們大家的朋友。”
說話間,石雲卿有點動靜,大家連忙湊到床邊去看,隻見他兩眼紅腫,好不容易睜開來,看看大家。閔采臣把他的頭抬高一點放好,又喂他一點水,輕聲問道:“感覺怎麼樣?”
石雲卿淡然笑笑說:“沒什麼。痛是痛的,還受得了。”
閔采臣說:“哪裏痛,是不是渾身上下都痛?伸個懶腰試試,”
石雲卿試著做,然後“哎呦”一聲。閔采臣笑道:“好的,你感覺痛就好!”
殷震賢說:“我那裏還有一些“紫雪雲霜膏藥”,治療燙傷很有效的。”
閔采臣說:“回頭拿來一些。我已經用上等的野兔皮加上沒藥給他敷用,不會留傷疤的。回頭你再取點藥來外用。兩三個月就恢複了。這次是萬幸!再慢一點點搭條命進去!想起來都後怕!”
石雲卿看到殷震賢,勉強笑道:“怎麼會是你?你還記得我嗎?”
殷震賢點頭說:“我已經認出你了!我正想問你:你怎麼知道玉姑娘拿的花籃裏麵藏有炸藥呢?”
石雲卿抿嘴一笑,似乎還在回憶當時情景,片刻回過神來,歎道:“說起這件事,真是一言難盡。還要講一個我小時候的經曆。”
閔采臣把他扶好,輕輕說:“你不要著急,慢慢說。”
石雲卿喝了一口茶,慢慢講道:“我很小的時候,大概隻有四五歲的樣子,我跟著父母一起到一個藥房裏,我記得我娘一直咳嗽,我爹帶著我和娘去藥房裏抓藥的。我們一起進了藥房,我太貪玩,看見街上有一隻小麻雀,蹦蹦跳跳的,我就跑出去去抓。誰想我剛剛跑到大街上,就聽得轟的一聲巨響,藥房爆炸了!我像瘋了一樣,我拚命地喊著爹呀娘啊,衝進藥房裏,卻什麼也看不見,我隻聞到一股很濃很濃的炸藥味兒,衝到我的鼻子裏,胸腔裏。從那以後,我再也忘不了那種味道。隻要在很遠的地方有那種味道,我很快就能辨認出來。”
閔采臣恍然大悟說:“怪不得你能聞出來花籃裏的炸藥味道。”
石雲卿點頭說:“當時我和玉姑娘告別的時候,就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可是那味道和花香混合在一起,我當時沒有立刻判斷出來。當我往外麵走的時候,我感覺到很不安。我想:這麼熟悉的味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可能是小時候有那種不舒服的心靈感應,我一直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當我走到門外麵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是炸藥!是炸藥的味道!玉姑娘懷裏抱的花籃裏麵,一定有炸藥!於是我就拚命地往回跑,一把奪過玉姑娘的花籃……”
玉胭脂輕輕對石雲卿說:“我和你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拚死救我呢?你明明知道如果晚一點,你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石雲卿微微一笑,他的臉色現出一種無比溫柔的表情,含情脈脈對玉胭脂說:“玉姑娘,對你來說這很意外,對我來說這一點也不意外。我小的時候是個孤兒,幾乎所有的人都欺負我,淩辱我,我吃不飽肚子,穿不暖衣服,成天在街上流浪,靠好心人給我一碗飯吃。有一次,我記不得是什麼樣的廟會,街道上排得滿滿的全都是賣好吃的東西,有糌粑、棉花糖、玉米花、飯團、豆果子,我眼巴巴看著,瞅著,流著口水,可是我什麼也吃不到。這時候,有個穿粉紅衣服的小姐姐,她發現了我可憐巴巴的樣子,不嫌我身上臉上都是髒的泥巴,非常好心地把她手裏的好東西分給我吃。我還記得我感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我好喜歡那種溫馨的感覺,一團粉紅色的雲光,一個小姐姐,那是我童年裏最美好最難忘的記憶。長大以後,我一直深深地銘記著這種情景,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幸福了。我一直在找尋著這種幸福,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這種感覺了。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走進了三雅園,我看到了一個穿著粉色衣裳的姑娘,笑盈盈地站在那裏。我當時就驚呆了,我仿佛看到了我童年那個小姐姐長大了,她就站在我的眼前,我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她,我明白了:今生我一定不會傷害她,也決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因為她是我心裏最最寶貴的東西。你們明白了嗎?即使會搭上我的生命,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保護她。”
玉胭脂點點頭,她的眼睛盈盈含淚。閔采臣說:“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太傷了身體,我吩咐藥房給你熬點芝蘭肉糜湯補補。”玉胭脂說:“石公子為我受此重傷,還是我親自熬粥與他保養,你把藥湯的熬法和用料給我就是了。”閔采臣於是添加了幾味藥,連同熬製方法一一寫明給玉胭脂,玉胭脂拿著方子熬粥去。殷震賢因為鍾素素的事情,已經多日不來三雅園了。現在見到閔采臣,忍不住問道:“有些日子不見左師叔了!他回來了嗎?”閔采臣說:“他已經回來了,你放心。你姑父不久就會南下與孫將軍會晤,到時候也許會到上海來吧。”
殷震賢點頭說:“這樣就好。你也辛苦一天了,石公子身邊也不能缺人照顧,我來照顧他。”
這時候又臨近十五,天氣秋涼得很,還有一些晚露。月光晶瑩,素輝上升,蒼穹之下呈現一片銀色潔輝。閔采臣和徐英若在月光下散步出來,兩個人都有心事,好久沒有說話。還是徐英若先開口說:“舅舅,你是不是心裏很難受?”
閔采臣說:“你為什麼這麼說?”
徐英若說:“我知道舅舅你一直喜歡玉姐姐,雖然你嘴裏不說,我還是看得出來。你每次對玉姐姐說話都輕聲輕氣,溫言溫語的。”
閔采臣靦腆一笑說:“你這丫頭聰明,我也瞞不過你。在我眼裏你玉姐姐是最好的姑娘。現在她突然遭遇到危險,我近在咫尺卻毫無察覺,反而讓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救了她,我是感覺自己很沒用。”
徐英若勸慰說:“你不是也救了石公子嗎?如果不是你用絕技救石公子,他這次的性命也難保。”
閔采臣說:“你玉姐姐隻是一個伶人,和外界又沒有恩怨情仇,什麼人要對她下手呢?”
徐英若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可是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來。他們為什麼要對我玉姐姐下手?”
卻說芷蘭這幾天一直在外麵玩耍,三雅園這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這天晚上趁著月色出來,聽見月移花牆之外喁喁有聲,隨聲走出來兩個人影,一個纖巧窈窕的女子,烏雲斜墜,雲裳翩然,頭上身上淡淡的珠飾在月光下熒熒發亮,恍若月中嫦娥仙子。芷蘭癡癡呆呆說道:“好一個神仙姐姐呀!莫不是天上下凡來的仙子?”
仔細一看卻是徐英若和閔采臣,徐英若笑道:“這個傻妹妹,這段日子不知成天往哪裏跑,連姐姐也認不得了。”見芷蘭身上穿著一件絲綢繡花的衣裳,問道:“這衣服哪裏來的,看成色還不錯呢!”芷蘭害羞說:“我找裁縫做的,姐姐不要笑話我。”英若這才想起芷蘭來了這麼久也忘記給她裁兩身衣服,說:“我才不笑話你,前兩天就想帶你去做兩身衣服,忙起來就忘記了。你自己知道去做衣服,我還省心呢。這衣服質地、花色還有樣式都是好的,妹妹眼光越來越好了!”芷蘭羞紅了臉低頭不語。閔采臣說:“芷蘭姑娘來了沒有多少日子,生活都習慣嗎?”芷蘭說:“還好了!”
第二天,何九給殷震賢打電話,說某家小報上登出消息來,內容有“三雅園名伶玉胭脂移情別戀、忠實粉絲挾恨報複”之類的汙言穢語。更有甚者妄自猜測,說玉胭脂是北洋政府某要員的幹女兒,私情曖昧頻惹緋聞等。殷震賢找了報紙來看,冷笑道:“真是下三濫的手段!造謠生事壞人名聲!”給閔采臣看,閔采臣當時擬就一篇,寫明當晚歹徒送花籃炸彈情景,並表述義士石雲卿見義勇為而奮不顧身的義舉,回複媒體。諸家媒體對此非常感興趣,很快競相轉載,這些無端的謠言很快不攻自破。眾人街談巷議中都讚玉胭脂頗有古代紅拂、香君之誌,而石雲卿也被人稱讚為俊傑名流。
這邊藤下一郎見報紙很快改弦易張一邊倒支持三雅園,十分震怒對茂仲景說:“我要你炸死徐英若,給徐樹錚一個厲害,你就是不肯。如今炸個玉胭脂也失敗了!你的太無能!為了一個女人就這麼猶豫不決一再失利,你怎麼去做大事?”
茂仲景正色道:“藤下先生,這件事情完全出乎意外!現在徐樹錚是北洋將領,威望遍及全國,我們驟然殺死他女兒,恐怕落下壞的名聲不說,反而有可能成為眾矢之的。屬下認為玉胭脂是個名伶,又是徐樹錚的義女,這裏麵倒是有文章可做,所以才建議從玉胭脂下手。本來這件事籌劃得嚴密周到,萬無一失,誰想竟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石雲卿,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花籃裏麵有炸藥的,竟然拚死相救。如若不然,這件事情肯定馬到成功!”
藤下一郎冷笑道:“石雲卿,這是一個什麼人?光殷震賢、左宇飛、閔采臣就夠我們對付了!怎麼又冒出來一個石雲卿?茂公子,你派人去查查這個人的底細。”
茂仲景答應了出去。陸順湊上來對藤下一郎說:“我這個外甥真是太書生氣了!竟然為了一個女人昏了頭……”
藤下一郎擺擺手陰陰地說:“不,你錯了!你這個外甥非常聰明!這也許是他最便捷的一條路,叫做‘青雲之路’。”陸順問藤下話中的含義,藤下一郎點化他說:“這還有什麼糊塗的?如果茂仲景真的當上了徐樹錚的女婿,不僅娶到了自己鍾愛的女子,又有了飛黃騰達的官宦之路。你說還有什麼捷徑比這條路再好一點呢?”
陸順憤怒說:“徐樹錚與我陸家是死對頭。當年左宇飛南下送信才救了他一命。如今我伯父死得不明不白,難保不是徐樹錚的授意。茂仲景是我陸家的親族,怎麼會有這樣荒誕的想法?”
藤下陰陽怪氣地說:“你還不了解你的侄子。他是一個聰明人,一個喜歡走捷徑的人!隻要有捷徑,他都會不惜一切去嚐試。你說他有這樣攀龍附鳳的想法,怎麼能保證他和我們一心呢?”
陸順擔憂道:“您的意思?”
藤下做了一個刀砍的動作狠狠說:“殺了徐英若,斷了他的想法!”
陸順問:“不知藤下先生有什麼妙計?”
藤下一郎陰險地笑笑,“我們得到一個秘密消息,左宇飛奉徐樹錚之命南下接洽革命黨了!很快徐樹錚就要南下去見孫文。徐樹錚我們動不了,他的女兒我們動得了吧。我已經找人做好安排,你就等著看好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