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路過鬥岸浹時,感覺有個鬼把水弄得呼呼作響。三叔褲口袋裏裝著蘋果,手裏揣著蘋果,鬼卻跟著後麵趕。三叔說:“俺害怕得不得了,可就是不敢回頭,因為一扭頭,手裏的蘋果就會落水裏……”三叔說:“哎呀,那路狹窄得很,雜草也多,俺都看不清前麵的路了,水鬼卻與我並肩,跟我搶路走。我真是害怕極了,拚命跑,鬼也跟著跑。俺急了,不知乍的軲轆一聲,就掉進了鬥岸浹,兜裏的蘋果唰的全落水裏了。”三叔從水裏爬起來,命都不要的飛奔回家,氣喘籲籲地對母親說:“大嫂,鬥岸浹的鬼跑得真快呀,我跑多快,它就跑多快,直追到了我們家門口來了。”母親聽罷,門外張望:“沒鬼呀,倒是你身後掛著一串青草呢?莫不是草鬼?”三叔回頭一看,自己背後倒真掛著一縷青草,粗粗的長達達的,掃在鬥岸浹水麵上,不呼呼做響才怪。“啊,原來是草鬼。”三叔驚魂未定,終於鬆了口氣。
母親見此情狀,忍不住噗嗤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潔淨的笑容在燈光下,好溫柔的美。隻是這美卻是孤寂的,不常有,也不常被人所見。三叔喜歡看見他大嫂這樣柔美的笑容。
二叔也會幫大嫂幹活,跟著大嫂出工。但家裏糧食還是不夠吃,錢也是不足用。二叔總不三天兩頭往故河口街去買米。搞得整條街的人都認得他。還給他取了個綽號:三兩。意為三天兩頭就要去買三二十斤米的人。
每次二叔去那米店,上了那條街,街上的人都會跟他打招呼:“三兩,你來了。”“三兩,你大哥到哪裏唱戲去了?“三兩,你嫂子又下了幾個崽?”“三兩,你母親又去哪裏雲遊了?”有的還幹脆唱起了跳三鼓:
貓子咪,搭河咦,今兒趕,過河咦。嫂子生了個伢崽六個月,有把的,有軸的,哥哥回來了不曉得……聽著的人不僅困惑:嫂子生了伢子六個月,哥哥乍不曉得呢?那方便說:沒聽唱,貓字咪,搭河咦,今兒趕,過河咦,嫂子生了伢子六個月,有把的,有軸的,是隻貓呢!這方聽了不僅惱羞成怒:你說我嫂子生貓咪,你罵我嫂子是貓咪,你他媽的才是貓咪……那方不僅哈哈大笑,邊唱著邊側過頭來問二叔:你家大嫂生的崽是伢子還是貓咪?生隻貓咪跟你大哥學唱戲……裝的小姐象麼子……
無不問得大家哄然大笑。
每論人家這樣戲謔他,二叔的臉都漲得通紅,話都說不好了,趕快買米了回家。過兩天,依然又來買米,依然被人叫著三兩,被人戲謔。二叔更是沒有話語。每次人家問他這啊哪的,戲謔調笑也好。他總是恩啊,似乎不會說話。由此大家就給二叔取了個外號:三兩。都說二叔有個能說會唱的大哥,倒把他的口才份要去了,就是個恩啊的半啞巴。無論大家怎麼說,說什麼。二叔總是不吭聲。買過米了,也不去別處,隻奔回家來。故河口街還是很熱鬧的,買賣不斷,人來人往。
故河口街姓郭的人家。街上有米行,紮花行,故河口江邊還有碼頭。算是故河口數一數二的人家。二叔每次去買米,就跟老郭爹說會話。他們家的人亦認識二叔,但從不叫他做三兩。也不拿他的哥嫂說事。鎮上村下還盛行母親倒追父親的傳說。若是被母親知道了,不大好吧。由此二叔樂意做個半啞巴,也樂意跟郭老爹說話,說的無非也是菜米油鹽,苞穀高粱。二叔之所以喜歡跟郭老爹說話,還因他家有個好東西:輾磨。放在輾磨房裏,能把穀子輾成米,把小麥磨成粉。他們家賣的米,都是用輾磨輾出來的,賣的麵粉也是從那輾磨裏磨出來的。倉庫堆了好些穀子雜糧,都用做了生意。一年上頭不知賺了多少錢。二叔見著這些,總覺得無限神奇,與他所在的故河口鄉間所見的很不同。
二叔每次買米回來,都神奇活靈的說到郭家的輾磨房,也不口吃了。二叔不大說話還因口吃。大家聽了也很羨慕。你說自家要是也有那樣一台輾磨多好,那就可以天天想吃什麼就磨什麼了。
李歌滿每次回來,都聽大家說這個輾磨子,也覺得神奇。某天還去郭老爹家裏瞧,真是很神奇。你說隊裏若有了輾磨會多好。把田間收來的小麥玉米磨成麵粉,想怎麼吃就怎麼吃!於是李歌滿就進城買了台輾磨。安放在隊屋門前的大禾場裏,還砌了個圍子。成了輾磨場。隊裏無論大人小孩,有事沒事就跑到輾磨場去逛逛,感覺挺希奇。
後故河口街連失了兩次火,燒掉了半條街,郭家的米行紮花行也都被燒了。後二叔再去買米,就不見郭老爹了,那街也不似從前繁華,漸沒落了。
故河口街不僅碼頭米行生意好,紅館的煙花生意也非常好。所謂煙花生意就是現今的賣淫,紅館就是現今的妓院。紅館有個叫紅女的,長得像二姑次兒。想必二姑次兒並沒有死,而是被船老板賣到紅館當了妓女!紅女是男人心中的神。那些遠道近道的來客,無不為著紅女爭風吃醋,才街道的紅館燃燒起來,然後波及到整條街。街道的房子亦是草房子,一燃燒就沒得搶數,任由它燒完,或天突降大雨澆滅。第一次故河口街的紅館失火遇著了大雨,便得救了。而第二次,紅館就未能幸免,整個故河口街也未能幸免。那個像極二姑的次兒也從此不見。祖母因此還病了一場。
小姑那時半大不小的,每天領著姐們滿故河口村玩。跑到人家菜園裏,把人家的黃瓜花都偷吃光了,黃瓜架也踩得稀爛。害得那家的人跑到家來,把母親罵了頓。母親便讓她們每人吃了幾頂弓。
母親的頂弓可是厲害,敲得小姑是暈頭轉向,敲得姐們哇哇大哭。
母親的手指彎成一個弓模樣,然後用這弓敲在人頭上,便稱頂弓。吃頂弓是那時大人對孩子們不聽話的懲罰,並非母親的獨創,僅遲於吃一頓竹筍搞肉。母親的頂弓敲下去,會把你的眼淚敲出來。因為太重了。母親的頂弓之所以這麼重,是因她有一雙不停歇的手,它在不斷的勞作中,失去了感覺上的輕重。
母親敲了孩子們頂弓,少不了遭到祖母的痛斥,無非你這婦人心腸狠,對自己的孩子怎麼下得了手?仿佛母親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母親聽到祖母的痛斥,也不言語,自個去了田地。祖母就在家裏,什麼雞蛋麻糖巴果的給孩子們買來補,以抵消母親頂弓造成的損失。那情形似乎是母親的頂弓有千斤的力,傷得孩子們不輕,耗費了孩子們許多能量。
有次下雨刮風,小姑以為住的茅草屋會倒掉,忙把姐們牽進屋來。幾幺兒把家裏能用上的東西都用了,什麼桌子,椅子,棍子,棒子,杠子,都拿來抵那個門。她們以為門抵好了,茅草屋就任大的風也刮不倒,任大的雨也淋不壞。這樣抵著,直到太陽西下,母親從田裏幹活回來,還不開。惹得母親在門外大聲叫罵。原來外麵太陽都出了老半天,路上田野都是幹的,風雨不知啥時候早停了。真是浪費了好清新美好的一個雨後晴天。野外不知有多好玩呢。
鄉村雨後會有各種好玩好吃的。野菌子從地裏鑽出來,就如天上的星星,柳樹林裏尋也尋不完。天上的菌子也下在樹林裏,綠色粘濕的,好打湯喝,鑽在綠草縫縫裏,太陽一曬就化了。鄉親們說那是菩薩噴下的鼻涕,吃起來怪香。難怪人們求菩薩要裝香。人都說那湯喝了不生病。 所以春夏的雨後可是農人的節日,不幹活了,就去野外拾那些希奇古怪的東西回來吃。
隻是從那個風雨天後。母親卻變得喜歡罵人起來。你說母親勞累了一天,沒吃餐飯,晚上回來,還不能進屋坐坐,怪不得要罵人。母親中午回來沒叫開門,隻是她還要去幹活,沒時間理會。沒料晚上回來,門還叫不開,當然要生氣了。說起母親對土地的執著,可真沒話說。她就不擔心孩子們關在屋裏出什麼事?
但母親每次去田地,都交代小姑,不要在家玩火,不要到江邊玩水,出門多穿些衣服,不要叫冰雹砸壞了等。都不知那時天氣是很正常還是很不正常,就是六月天,時有下雨就夾著冰雹,敲在臉上清疼,都有黃豆粒那麼大。鄉下有個說法,六月天裏下冰雹,不是天災就是人禍!因為每顆冰雹裏麵都包著個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