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就令姐們在大樹底下躲雨,躲冰雹。自己將那冰雹化開了看,可是有蟲子?樹可真大,樹枝密密層層,樹葉重重疊疊,冰雹下不到頭上來,雨水也下不下來,因為它們在下落的過程中都被樹葉子吃掉了。大樹下躲冰雹躲雨真是極好,象在家似的安全。雨下一忽,便住了,太陽出來,幾幺兒就從樹底下出來,繼續她們的玩程。
無非尋野菜,野果子。若尋到一個的話,幾幺兒就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它,那情形是有些焦急而又有些激動,那滋味是比山珍海味還甜美。再不就跑進人家菜園吃黃瓜花,踩黃瓜架,把人家的籬拉側了方向。那人家就該上門找祖母或母親說理,然後準備麻梗重新夾。把什麼好吃的都吃進肚子,連著野外的青草咀嚼起來,也無限的甜。跟農家養的豬們沒兩樣。那時農家養豬多放養,圈個耳角,用繩子覓到沙灘草地上,如喂牛一樣。小姑,姐們從小就如同豬牛一樣放養,個個長得結實漂亮。
還在沙灘扯回頭青撕太陽,撕壞了,是陰天或雨天。撕好了,就是晴天。似乎還有些靈驗。於是,孩子們就整天整天的在沙灘上撕太陽,撕到了猴年馬月。如日曆一樣捆在那裏。大人們一問天氣,孩子們就去翻,也便知那日的天氣。大人們也不足為奇,或當真了。那時沒有電視,收音機也少,全是看雲識天氣,或憑經驗識天氣。天氣預報,人們不大相信,似乎也不大準。明明說是晴天的,偏下起了雨,若是打場的話,人都要搶死。若是野地裏再尋到一個樣子石頭,便是阿裏巴巴的芝麻門開,得了寶藏。那石頭當是若幹年前,誰個闊富遺落下的寶石。參合著孩子們童年的稚趣與夢想。
一味的野玩是小姑與姐們最感幸福的。每次回家都要將他們在野外玩耍的事講給家人聽,特別是父親回家了。他們講的就越發來勁。父親也很喜歡聽。
父親總是那樣年輕英俊,溫文爾雅。很多年都一樣,一點都沒老。穿著哢嘰中山服,提著小公文包,從鄉路上迎著金黃的夕陽歸來。姐們見著父親歸來,欣喜若狂的奔上迎接。父親就如家裏的一盞燈,照亮每一個人。隻要父親回來,家裏就如過節一樣快活。父親帶回些糖果,餅幹或蘋果。孩子們吃的可歡。有次,父親還給小姑帶回了雙半達子拖鞋。害得小姑差點斷了根腿。
可父親每次回來,祖母總跟母親過不去。總在父親麵前說母親的不是,還將父親拖到半夜三更,才回房。家裏隊裏老老少少大事小事說個沒完沒了。父親總是溫和著笑臉,聽祖母把話講完,然後回房。母親早在床榻上哭好半天了。
很多次夢中,姐們都被母親哭醒了。還以為母親得了同肖伯母一樣的病。因為隊裏無論哪戶人家的孩子不好,都要請肖伯母去下馬。又哭又跳又唱,說是神仙上了身,可知天上地裏,可知生死有命,可知病痛就裏,可是神通。但在孩子們眼裏卻一點都不好,象個瘋子似的能治病嗎?由此母親半夜的哭聲鬧得姐們很心慌。都不知她們的母親啥時候被神仙附身了?可睜開眼,母親卻不哭了,父親正溫和的把她從床榻抱到床上去,一直折騰到天亮。
姐們一直不明白,母親好好的床不睡,幹嗎要睡床榻上呢?
過兩日,父親又要去戲班,就叫攏孩子們,告訴孩子們說:“以後再也不能在大樹底下躲雨了,因為一下雨,就打雷,會被雷打死的。”
小姑一聽父親的話,自感責任重大,不在大樹底下,到哪去呢?乍辦呢?於是小姑就想了一個辦法,再出去玩時,幾幺兒就頂著一床被子。晴天可遮太陽,下雨可擋冰雹,真是一舉兩得。冰雹打在被子上一彈一彈的,還有幾分好玩。隻是太陽出得好時,幾幺兒的頭發根上都長滿了痱子。晚上睡都睡不得,渾身癢的要死,都脫了一層皮。少不了,又挨了母親一頓罵。少不了,祖母又會因此記下母親一筆,待到父親回來又告一狀,這樣反複。
就小姑的童年記憶中,似乎沒啥可心的,她並不希望自己的大嫂與自己的母親發生這些間隙。但無論怎樣,對小姑來說,結果都一樣。不是被母親罵,就是被祖母罵。但被祖母罵了便罷,沒有人記她一筆,更沒人告她的狀,也無處可告,家中還會安寧些日子。而被母親罵了,就不同。所以大多時,小姑情願被祖母罵,而不願被母親罵。
但在小姑童年記憶中,亦還是有著極為快活而美妙的時光。就是擁有那雙半達子拖鞋的時光。每次洗腳之後,幾幺兒少不了穿著那雙半達子拖鞋,如模特表演一樣在房間走來走去。一走噠地一響,真是很時髦的感覺。於是邊噠邊咯咯大笑。時間久了,幾幺兒不穿那雙半噠子拖鞋,走起路來也一噠一噠的,如瘸子一般。又如二流子一般掉爾郎當。那拖鞋若是穿出門,定被人罵做流氓。那拖鞋挺美,蘭色的,怎麼穿到幾幺兒腳上,就成了哪個樣子?
某天,小姑領著姐們洗過腳,又去進行拖鞋表演。祖父卻發話了,他對小姑喊道:“幺姑,幺姑,你過來一下。”小姑最小,當叫幺姑。小姑聽了大吃一驚,因為祖父一直沒無生息的,能說句話不容易。聽到祖父叫她,心中好不歡喜。
祖父素日雖然少跟人說話,但跟小姑還是說話的。每次在祖母和母親那裏受氣了,沒有人說,小姑就跑去跟祖父說。祖母也隻疼愛孫女,卻不疼她這個幺姑。對小姑向來都不客氣,輕責罵,重責打,從不當回事。祖父雖不大說話,但當個聽眾還是很出色的。小姑說著說著,氣就消了,也不用祖父勸,自個又去玩。祖父總是輕輕的撫摩著她的頭,永遠隻說一句話:“誰叫你是小姑,是長輩呢?”
小姑想,自己是長輩,是小姑,為著那些小字輩的受點氣有啥呢?於是也就不生氣了。
素日都是小姑找祖父說話,祖父找她說話倒是第一次。
小姑忙“喂”著一噠一噠得跑過去,說:“爹,你叫我幹啥?”祖父說:“不幹啥,你走近來點,我有話要跟你說。”小姑便走近去:“爹,有啥話說,我聽著。”祖父說:“你去堂屋門彎裏把那根斷了的鋤頭把給我拿來。”小姑說:“您要斷鋤頭把幹啥,又不是沒拐杖?”祖父說:“你甭管,隻管跟我拿來,我有用。”於是小姑便穿著那半噠子拖鞋,一噠一噠地跑到堂屋去了,且故意將那拖鞋噠得清響。“給,爹,鋤頭把拿來了。”“嗯。”祖父嗯了一下,接過鋤頭把,然後對小姑說:“你在我旁邊站好了。”“嗯,我站好了……,”小姑懶洋洋的收住腳,突然發現氣氛有點不對勁……說時遲,那時快,“啪”的一下子,鋤頭把就敲在小姑的腿上了。小姑這才反應過來,一個機靈的,跑得兩隻拖鞋飛地掉在地上。然後就隻剩祖父在那裏罵:“我叫你穿那半噠子拖鞋,噠來噠去,蠻有趣味,是不?把幾個小的帶成啥樣子了,都當流氓去,是不?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有鬼,看你還用啥來噠,每天鬼噠鬼噠的,聽著心裏都發慌……”
聽到祖父的叫罵,小姑才明白自己為啥挨打,可好的是祖父是個千歲爺,行動慢,小姑呢,跑得快。要不幾鋤頭把敲下來,不把腿敲斷根才怪。
祖父說這段話,用了不少時間,祖父氣喘病,說話很吃力。說不到一句,就要咳嗽一時半會,感覺十分痛苦。差點沒背過氣去。若不是怕小姑把姐們帶壞,祖父才懶得說那麼多話。
但小姑覺得自己挨的那一鋤頭把很委屈:“你說這一拖鞋,又不是我買的,還是大哥給我買的,你怎麼不去打大哥,倒打我?你說那幾個小婆花子,又不是我教她們穿的,她們搶著我的穿,你乍不去打她們,倒打我?”一跟祖母說,祖母也說:“打死你,不打你打誰?誰叫你是長輩,是小姑的。”
於是小姑便沒處說了,很不想作什麼長輩小姑了。也不敢再穿那雙半噠子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