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雙半噠子拖鞋(1 / 3)

母親的世界,除開土地,還是土地,土地就是母親的天。

母親要對這一大家子的口食性命負責,能輕鬆嗎?盡管徒無所用,也不得停歇。無論什麼時候,母親都不能掉以輕心。母親對土地的投入達到了忘我的境界。有次祖母外去了,母親幹活回來,發現小姑大姐二姐三個孩子都不吃飯,也沒問下,自個吃罷飯,又去地裏。傍晚回來,幾個孩子還是不吃飯,也不說話,耷拉著耳朵伏在桌子上。母親也不管,也不覺得奇怪,隻是輕微的問了聲:“幺姑,你們乍不吃飯?”小姑便撐著說:“大嫂,我們頭昏得很。”母親聽罷,嗯了聲,說了句:“那你們就再躺一會吧”,就進了房間,點燈納鞋底去了。

納了兩圈,母親才想起孩子們不吃飯,也沒睡覺,頭昏的耷拉在桌子上,莫不是病了?忙收好針線出房門。剛好祖母回來。發現幾個孩子撲在桌子上睡著了,很奇怪。於是站在房門前問:“秋香,幾個孩子乍的了,吃飯了沒?”母親很溫和而低聲的答:“沒吃,幾個人耷拉著耳朵伏在桌子上呢。”答過話後,原又轉回去,自各納起了鞋底,把針往那烏黑的頭發上一哧一哧的沒有停歇。暗黃燈光下,母親的臉依然年輕秀氣,艱辛的勞動並沒有磨損她的姿容。

祖母慌忙的進堂屋來,一摸幾個孩子的頭,天,燒得燃起來了。立刻找鄰居肖伯母來幫忙把幾個孩子送到醫院。母親跟在後頭,祖母邊走邊罵她:你個狠心腸的悶鼓佬,就悶成這樣,孩子們生病了,嘰都不嘰一聲,還納鞋底,納鞋底,你還是個人嗎……母親聽任祖母罵她,也不申辯。原來孩子們得了急性腦膜炎。倘使去的再遲一刻,不成啞巴也成傻瓜了。腦膜炎後遺症可是厲害的。但母親並不驚訝。第二天早晨起來,照常收拾好農具去地裏,雷打天不動。孩子們怎樣了,問一聲就算了事。

母親盡管從不多言,但心底卻明淨寬厚。往後每次從地裏回來,都去柴山挖些蘆葦根回來,扔在堂屋中間,也不做聲,意思是叫祖母熬成茶給孩子們喝。那是鄉裏治腦膜炎的土方子。祖母見了,就拿進廚房熬茶給孩子們喝。喝了一段時間,孩子們的腦膜炎就徹底好了,又活蹦亂跳起來,沒一個有後遺症跡象。

時有農閑,母親也會顯示出溫潤柔麗的一麵,與祖母呆在家裏替孩子們做好吃的。祖母最大的優點是做什麼都大聲大氣的,生怕人家不曉得。母親最大的優點是做什麼都低聲低氣的,惟恐人家曉得。這兩個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段時間裏把那個家搞得有聲有色的。

那時最興吃的是銀粑子。與之對稱的是糍粑。它們的樣子與味道都一樣,隻是銀巴子比糍粑小很多。隻有一元錢的銀分子那麼大。用高粱與糙米做成的,家裏有木作的模具。將高粱與糙米用水泡好後,用磨子推成漿,然後把漿放進模具裏,放在鍋裏蒸,蒸熟後就成了銀粑子。

小姑說,那銀粑子蒸得滿屋都飄香,孩子們象過節似的狂歡。母親也忙得的滿臉生花。母親會很少見的高呼著自己孩子們的名字,聲音聽去無限快樂而年輕。隻可惜銀粑子實在太小,即使擺滿了一屋子,都吃不好,也吃不飽。吃一吃,玩一玩,望一望…可無論怎樣的吃法,總是很快就吃完了,嘴巴上還留有餘香,口水還掉得很長。

下雨了,母親不好去田間幹活,就在家做鞋,做銀粑子吃。祖母的手腳笨,做的銀粑子沒母親的好,也沒母親的香。都不知怎地一樣的材料,做出來的味道會那樣的不同!

母親還會做壇子菜,煮玉米棒子。凡所經過母親手的,沒有一樣不好。什麼朗豆筋子,熬麻糖,打豆腐,凡所好吃的,母親沒有一樣不會。待在祖母手中成為豬食的西瓜皮,在母親的手裏也成為了一道上好的菜。由於家裏人多,母親常將壇子菜做好存起來,等到來年沒菜的時節拿出來吃。就拿西瓜皮來說,切了曬了放進壇裏,來年拿出來用青辣椒一炒,髂骨髂骨的一咬一響,清脆可口,流溢著果子清香,是很美好的一種享受。

可以說,一大家子自從有了母親,就過得香甜飽滿。再也沒有挨餓。而隻是充滿了美食的饑渴與欲望,它們幾乎一同到達孩子們的心上。

母親的針線活也一流。祖母家的枕頭與被子都是母親的手工活。姐們穿的毛衣也是母親打的,大的改小,小的撤了重新打。大姐腿上穿的棉褲就是母親做的,一件花棉褲穿了老大穿老二,穿了老二穿老三,這樣傳承下去,一穿好多年,總穿不亂。大姐背過的書包亂了,打個補丁洗了就跟新的一樣,二姐接著背。母親打的補丁也很藝術,看不出來。小姑現在也記得,母親給父親做的黑色呢子大衣,穿上可是風度翩翩,瀟灑之極,羨慕死眾人。

母親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出工,晚上就納鞋底,邦鞋串,一晚上做完一雙鞋才睡覺。下雨天就在家做銀粑子,做衣服,或拆破舊的衣服,以備天晴朗了被布闊子。千層底的鞋很難做,工序很精細。母親做的鞋可當商品買,樣式非常好,緊口的鬆口的,有帶盤的,沒帶盤的,各種樣式的都有。穿在腳上也特舒服。

祖母常將母親做的鞋拿去送人情,稱是自己做的。但家裏親戚朋友都知道祖母做的鞋不好看,便知是她家大媳婦秋香做的了。祖母包的粽子也沒母親包的好看,祖母包的粽子大而圓,有些野蠻。而母親包的粽子小而尖,秀氣,斯文。不吃看著都香。祖母就有一宗好,外交行,是故河口有名的外交家。

由著會外交,祖母在村上謀了份職業:整菜園子。本來村裏是叫祖母去當炊事員,但祖母家孩子多,哪有百天百日守在食堂裏的?由此沒答應,可見祖母是個實心的人。那時想到食堂當炊事員的多的是,那樣無不意味著可以擠公飽私啊。而整菜園就不同,季節性的去,隻要菜園裏有菜,不荒著就是。還為祖父陳千歲也謀了一份職業:看牛佬。

那時故河口村上養有七八頭水牛。每天太陽下山時,祖父就帶著二叔去河灘放牛。亦可掙得一份工分。望著滿山遍野輝煌的夕陽,祖父心中由衷的快活而高興,邊揚著牛鞭子邊唱歌;“我的家在故河口村上,喲嘿,一年四季綠水細長流,喲嘿,我的家在故河口村上,喲嘿,一年四季牛肥馬壯,一年四季風吹稻穀香……喲嘿……喲黑……”祖父是高興了,即興編唱的,倒唱出了故河口的地理特色:魚米之鄉。

那是祖父一生中最平靜而幸福的一段時光。畢竟能為子孫後代做點事兒,掙份工錢了。

祖母不僅是外交家,還是和事佬。隊裏每戶裏的大小事兒都會找祖母去評理。祖母也忙的樂意。祖母還很好客,常常大桌子小板凳的安置人家吃喝。誰來了,都會端上一杯熱茶,誰走了,也會贈上一點自己田間的土特產。祖母總說,吃喝不窮人,強盜不盜熱心人。由著祖母的外向,母親的內向,一個窮家開始一日日過上了陽光明媚的好日子。

三叔那時入了民兵連,二叔也成人,賣米換糧是他的活。小姑帶小一撥的孩子們這裏那裏野玩。祖母更是隨意就從家裏消失,遊走他鄉,一去二個月都不回來。把那村上的菜園子也留給了母親。

母親也不怨尤,一家子靜安安的過著。

隻要祖母不在家,家裏便靜悄悄的。祖父永遠呆在某個角落,大家也當他不存在。三叔時有從民兵連回來,就帶兩個蘋果回來。因為大嫂又懷孕了,大哥又不在家。他心疼著大嫂,希望生下來的侄子們健康快樂。那時蘋果是奢侈品,一般人家根本不會吃的。

三叔揣著兩個蘋果從故河口鬥岸浹經過。鬥岸浹這名字有些來曆。就這樣說吧,你在一條路上走得好好地,突然地勢走低了,低了一段路程後,就沒有了人家,隻見一條小徑,兩三尺寬,兩邊是水。然後小徑延伸幾百米後,地勢再開始走高,走高一段後,就到了故河口村祖母的家。鬥岸浹的水在低處幽深寧靜的閃著冷。

鬥岸浹是62年故河口缺口衝積而成的。院落衝出了三個潭。另兩個一個就叫潭子。一個叫黑魚浹。鬥岸浹是最大最幽深的一個。平時大家都說鬥岸浹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