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鄉間收割播種季節不僅充滿了生機與樂趣,更充滿陽光與雨水,滋潤著農人如火如荼的人生。後來有了脫粒機,收割機,就不用連枷了,也少打場,也似乎沒什麼樂趣了,自然的一切也不再那樣奧妙與親戚著了。
母親勤勉善良,從不多言。但祖母對她還是很摳門。隊裏出工是母親,家裏老少穿衣穿鞋也是母親,且還要做鞋賣。母親成天成夜沒得休息。
父親很少在家,一個月回來一兩次,一次過上一兩夜。然後又出去唱戲了。每月可拿回二十塊錢工資。但父親的工資也由祖母掌管著,祖母從不讓一分錢過母親的手。母親回娘家也得向祖母要錢。誰都不知道這個家庭一年上頭到底是支出了,還是落成了。友打卦在這方麵是鐵腕,總給人產生無論多少錢都不夠用的感覺。但母親從不就此與祖母爭執。時常隊裏領工分,有人家領了好多大米好多錢,而祖母才領了幾斤米。人家都用大袋裝,而祖母隻用圍腰子兜。因為祖母家出工的人少,吃飯的人多,早早超支了。祖母踩在故河口那條月光灑滿的空曠大道上,罵罵啼啼的回到家。似乎是怪母親掙的工分太少。麵臨祖母這樣的發作,母親一貫不吱聲,也不敢吱聲。若是母親爭辯的話,祖母就會跑。
母親有次跟祖母爭辯了幾句,祖母便撇下家裏老小跑了,害得母親找了一夜,沒找著。母親一個人藏在被子底下哭了好久,一夜未睡。清晨一起床,又去找,找了一天找到了,祖母卻不肯回來。母親便請肖伯母去說好話,才將祖母勸回來。
母親說:“若是你們的父親回來了,會很為難,你們的祖母不講道理,哪有婆媳爭嘴,婆婆離家出走的呢?”但為了不使父親為難,母親忍氣吞聲將祖母接回了家。
肖伯母與母親是鄰居,母親有啥都隻找她說說。肖伯母也如親姐妹一樣護著母親。肖伯母是黨員,思想上進,在村裏當婦女主任。秋景瘋了,沒有子女,肖伯母是她堂侄媳婦就頂了班。祖母還就隻聽得進肖伯母幾句話。象以前隻聽得進幾句秋景的話一樣。
祖母回家後,肖伯母也將祖母狠狠的批評了一頓,象當初秋景批判她一樣。肖伯母對祖母說:我地個大嬸真有你的,秋香那麼忙,孩子那麼多,你媳婦都沒跑,你個做公婆的還跑,有本事跑,就有本事不回來。
那是母親一生中唯一一次與祖母產生的糾紛。
值得提一下的是,肖伯父是於父親結婚第二年結婚的。肖伯母的娘家是前麵沙口老一隊裏的,姓龔,叫五英,她的父母生了七個女兒,她老五。認得幾個字,剪著短發,臉盆大,為人熱情,說話有腔有板。做女兒家時,就到隊裏當過婦女主任。當時肖伯父去相親,也是父親伴去的,可好的是父親已有了家室,否則一準又壞了肖伯父的好事。後肖伯母到肖伯父家看人家到過父親家,在屋山頭與父親母親一起照了張像。父親仍舊玉樹臨風,清瘦高大,略帶憂鬱氣質,母親卻青春活潑,兩把烏黑的長辮子特別顯眼。一點都不似悶鼓佬。肖伯父倒是尖嘴猴腮,與父親的瘦完全兩樣。肖伯母仍剪著短發,臉盆大,像革命影片中的女革命誌士。他們一生中也隻在年輕時合過兩張影。
肖伯父與肖伯母結婚後,卻一直沒生孩子,對姐們很好。兩家又住隔壁,真是比親戚還親。父親每次從戲班回來,都與肖伯父一起吃飯喝酒。且肖伯母對母親有救命之恩。
62年母親生大姐時河水大,故河口缺口了。母親要生了,沒有接生員,是肖伯母跟母親接的生。肖伯母也是隊裏的接生婆。肖伯母雖然年紀不大,但鄉下是這個叫法。
父親從戲班回家路遇故河口缺口,搶缺口是見者有份。見者不搶的,會當逃兵抓起來。父親搶缺口被洪水衝到了江裏。拚著命遊了好幾個小時。父親親眼看見指揮堵口的船,沒將缺口堵住,最後就連船帶人一起衝進了長江。那時政府規矩很嚴,指揮者都立過軍令狀,缺口了,沒搶起來,回去也是死,還不如同水一起去,留得個英名。父親經曆了那樣的生死場麵與生死搏鬥,回家見到新生的大姐,當對生命充滿了敬畏,也對肖伯母無限感激。
可田地裏卻顆粒無收。母親做月子沒得東西吃。家裏老小也沒得東西吃。父親隻有又去唱戲,其實他心底多麼希望留下來照顧母親,照顧家裏的老小。母親還不足月,就得下床到野外高些水退出來的地方開墾,希望能種點蕎麥秋苞穀,收點雜糧過過一家大小的日子。種是這樣種,隻是收到的很少。那時的天是穿的,無論哪個季節,隻要一下雨就沒有止境,直下得村裏灌滿。也是那時農田水利建設不如今天,根本沒有開溝挖渠,也沒有電排。完全望天收。而這種望天收的情形,直到天鵝洲時期,也沒多大改變。
每論下雨,母親整天整天不說話,成了名副其實的悶鼓佬。其實母親不說話,是因莊稼們在說話。它們在向她呼救,向她哭喊。它們吃飽了水撐得不行了,會淹死。母親聽到它們的呼救卻無能為力,隻有更努力的幹活,想稻穀麥子能夠堅強些,再活過幾天就沒事了。於是她就跟稻穀麥兒們說,堅強的撐下去……不料幾夜的傾盆大雨,就將河水下得漲起來,天上地下一起來,不幾日故河口就一片汪洋。到手了的麥兒稻穀就又被水奪了去。麥兒們在水中呼救,母親在水中沒有日夜的搶……淚水與雨水早分不清晰。
雨停了,母親蕩著半桶回家。半桶裏盛著透濕的苞穀雜糧,這將成為全家人一月半月的口食。再或到了又一個雨天,母親蕩著半桶,把它當作了一葉方舟,在那茫茫水域尋求一點可食的東西。邊蕩漾在水中邊唱曲兒。
你猶豫不決遲遲不來
為誰停留在水中沙洲?
我天生麗質又裝飾打扮
急流中駕起芳香的桂舟
令沅水湘水風平浪靜
讓長江安安靜靜地流
盼望你啊你卻不來
吹排蕭啊我在思念誰?
……
每每唱起這曲,母親便想象父親與她一同站在戲台上。這是母親一直的夢想,隻是這夢想永遠隻能是夢想。
子降兮北洲,渺渺兮愁予,秋風嫋嫋兮萬木瓢落葉,波湧浪和千裏洞庭秋,登上白狄崗舉目遠望……
母親在歌聲在沙洲上空蕩漾,母親架著半桶在沙洲等待父親的歸來,隻是父親沒有來。他在外唱戲掙錢去了。但父親每次隻要歸來,第一到的就是田間。望著茫茫水域“蕩舟而來”的母親,亦仿佛回到了某年間的風花雪月,隻是他們一生中似乎從不曾有過什麼風花雪月。
父親迎著母親一起回家。盡管彼刻那裏還是一片荒涼與饑餓,但那裏終將有他們溫馨飽食的家。充滿了稻穀米香,草木清香。然而一陣雷聲轟響,天地被劈開了。母親駕著的半桶又沒入江中。天貼近了地麵,雨水從天上往地下注。母親的半桶貼在洶湧的江麵,亦似貼在天上。她是貼近天邊的人吧,她心中有條河,河裏有她的家,她的男人。他會駕著“方舟”帶著“糧食”與她一起回家。
待故河口雨水完全退去,被淹沒的田地終於退出水麵。可惜已到了沒有什麼作物好種的時令。失去了田畝的故河口人,每天在故河口角落的坑坑窪窪裏尋魚摸蝦,挖樹根草皮,過著饑餓而困苦的日子。而故河口村卻很快就恢複了它迷人清幽的一麵。
矮矮的堤道掩映在廣闊的荒蕪中。長長幹枯的河床上堆積著白色的沙土,鳥兒在上飛翔,更有迤儷溫馴的陽光,荒蕪的撒著,將白色的河床曬得發光。故河口的堤道是寂寞的,如小家閨秀路遇風流王子的寂寞,熱烈卻無望。因她終將有天被王子拋棄。故河口是寂寞的,故河口的女人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