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真正的農民生活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父親是長子,祖母又重男輕女,加以那麼早就去學唱戲。還不曾下地幹過活。用大姑的話說是,女兒做死,祖母都不心疼,倒是兒子做丁點的事,就心疼得要命。就是討米,也是大姑與祖母去討,也不會叫父親去討。但父親天生吃苦耐勞,很快就學會耕地插秧,田間大小農活都揀得起,還很精通。父親隻要從戲班回來,第一時間就跑到田間幫母親幹活。盡管如此,母親還是過得很孤寂,因為大多數時候,她一個人在田間。她不大跟大人說話,也不大跟孩子說話,在家裏隊裏都這樣,隻顧低頭幹活或沉思。久而久之,隊裏人就給母親取了個綽號:悶鼓佬。
時年祖母三十八。父親十五。母親十八。祖母主外,母親主內。家裏的幾個主力可謂各有特色,一個陳千歲,一個友打卦,一個悶鼓佬,一個唱戲的。這一動一靜的也配合的極為默契。
不久祖母生了小姑,取名章圓。是圓滿的意思。意味著祖母再不生孩子了。過了三年,母親生下大姐,取名玉英。再過二年,母親又生了二姐,取名玉蘭。家裏可熱鬧了。
據說母親很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白天就記得幹活出工,晚間就記得做鞋織布。孩子們過得怎樣,問都不問。但自從母親嫁過來後,家裏確有了家的溫暖。年裏節裏都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也不是新布料做的,是舊布料不斷翻新。每年冬天,母親都要用米漿被幾十門板闊子,以便來年做鞋用。母親還積年累月的用鋼材編織房子,有門有窗,蓋上了茅草。當著太陽,十分暖和。於是一家人興高采烈的搬到新屋裏去住。
這新房子住下了,卻來了一個問題,要是家裏沒大人,很叫人擔心。因為小姑與姐們都小,若玩火把房子燒燃了,豈不是要把孩兒們一起燒死?
以前的農家大多住著茅草房,失火是常事。曾經故河口這樣失火燒死孩子的有好幾家。還有一家人,夜晚睡著了,茅草房不知怎的燃燒起來,跑不出來,全家燒死了。茅草房燃燒起來,搶都沒搶數。就是長在柴山裏,一把火一燒,整個柴山都燒光,根本無法搶。還不說鋼材編的屋子,一烘便熊熊燃的,隻等燒成灰燼。
於是祖母就專門留在家看孩子,不出工了。但祖母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到農忙收割季節,便跑到公家地裏撿麥子勞籽去了,把孩子們留在家裏,自己照看自己。祖母把莊稼撿回來用連枷打出來,整理幹淨,賣點小用錢。一把連枷打得比公家的還活脫。以往的稻穀麥子油菜都是用連枷打出來的,不象現在有收割機。那或比母親的半桶要進步了些。
那時人民公社,出工才有工分,祖母沒有出工了,就隻在撿這些麥子勞籽。祖母還會在菜園裏栽上尖辣椒,等到辣椒紅了,就摘下來曬幹,用袋子裝好吊在屋簷下,以備年底或來年正二月到外鄉去賣。幹紅尖辣椒價格不菲,一斤可賣到一塊二角錢,比一雙鞋賣的多,比砍一板車柴賣的多。祖母主外,所以隔三插五的就在外麵做點這樣的小買賣,手頭一直活躍。母親在隊裏出工,工分的錢也由祖母掌管。但母親從不抱怨,盡情享受做一個農家媳婦的樂趣。打連枷就是門樂趣。
選一個晴朗的天,將收割起來的小麥豌豆或油菜籽勞籽一捆一捆的解開,鋪在隊屋旁邊的大禾場裏。曬過一二歇工夫,便用連枷拍打。打連枷,農人們都喜歡,打起來有板有眼的,節奏感很強,可當作一門技藝了。以後也一直流傳著。
連枷是幾塊長竹片連在一起紮在一根竹竿上做成的。竹片三四寸寬,七八公分長,連在一起就成了連枷板。竹竿要結實,有鋤頭把那麼粗,是上好的老竹。連枷板亦是上好的老竹,有節的一頭用於連枷頭。連枷頭架在連枷把上,作物便用連枷拍打下來了。
打連枷很有技巧,一定要把連枷把握緊,把連枷頭轉活,轉的有節奏。否則隻是打不轉,還打壞了連枷。合作社的時候,幾十副連枷同時打,場景很壯觀,有如千軍萬馬。分田到戶後,有勞力的人家都是幾幅連枷,幾個人對著打。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有不正經的打著打著,突然噗嗤一笑,都不知為什麼。作物被太陽曬焦了,連枷一拍顆粒就掉了出來。然後將打過的作物杆用楊杈刪一邊去,把顆粒用竹掃把和楊鍬收攏成堆。用風車風幹淨,沒有風車的,就用楊鍬迎風揚。風會把顆粒與渣草分開。那情形很美好。揚鍬的人會因此很有成就感。看揚鍬的人也很有樂趣。有的揚著揚著便喚起了風,邊揚邊喔和喔和的叫。那風兒也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叫喚,朝著他她揚的方向吹。比風車風的還幹淨。再曬一二個太陽,用麻袋裝好運進穀倉,就算糧食豐收到家了。
我從小就喜歡看人打連枷。每次母親出工打場,都跑去看。母親也很高興看見我們。很少見的對我們笑。祖母亦在家裏打連枷,鋪著小禾場,卻不及母親在隊裏的大禾場有趣。隊裏的稱大場,祖母的充其量隻是個小場。家裏人從不當回事,三下二下就拍完了,一點趣味都沒有。
鋪場打糧食的季節在五六月,春收春忙之後。人們把收割起來的糧食騾成一個或多個騾,然後把田間農活幹完了,再一心一意的打場。象油菜籽收割了,一定要栽棉花,早栽一天比遲栽一天的都不同,不能錯過季節。
五六月天裏跑暴雨多,打場十有八九會遇到雨。晴朗的天空一忽兒烏岸陡黑的就下起了雨。打場若遇到了雨,就搶暴。搶暴是故河口人常碰見的,那是上天跟老百姓開的一個大玩笑。將心平氣和的農人們忙得昏頭轉向。未參加打場的人,也會從田間跑來幫忙。所謂搶暴,就是從暴雨裏搶出那些剛打出來的糧食。糧食被雨水打濕了,很不好,容易爛,難得曬,浪費人工。但十有一二搶不應,就把它們收攏用膠布蓋好,等到雨停了,太陽把地麵曬幹了,再敞開曬。也有實在搶不應,稻穀與豌豆被雨下得滿地流的。人們對搶暴的心情各不相同。搶得回的,心情愉快而欣喜,有股自豪成功壓在心頭,時刻想著蹦出來。沒搶回的,心情也不壞,隻是望著天空,似乎不知該對它說點啥才好。完全沒搶應的,便象個落湯雞似的逃回家去,不知該再做點什麼。
雨後的禾場田間,卻是清晰寬闊而幹淨,並不如打場人的心情複雜。禾場邊田地裏都有拾糧的老農。豌豆被雨水泡過,渾身飽滿圓潤,躺在某個角落,等待著拾它回去的老農做成蘭花豌豆。比專門泡水後的豌豆還好。農人與豌豆都是清新幹淨的喜悅著。那清新幹淨的喜悅由著天氣晴好了,未打完場的糧食亦可見陽光。不會爛掉。
總之,無論故河口時期還是天鵝洲時期,農村因打場,每個角落都隱藏著生機動人的故事。麥兒有麥兒的故事,老農有老農的故事,孩子們有孩子們的故事。
孩子們在青菲的南瓜架下打著雞火噠。有南瓜藤徑自就爬到了打過場的糧食梗上。因為它們被老農打過之後,又騾成了一個騾,扔在了那裏。迎接著來年南瓜冬瓜的藤無限的爬上去。然後被農人用吊把吊成一個個把子當柴燒,煮南瓜冬瓜飯吃。這自然真是無窮盡的奧妙與親戚著。它們從來就沒有孤立存在過。稻穀打完了的梗叫稻草,可做牛飼料,可當柴燒,可做要子。用途廣泛的很。要子也用吊把吊的,紮成一捆捆,放在第二年糧食收割季節,拿到田間去捆糧食。捆在最後一個便大大的,說是穀精或是麥媽媽,拉回來放在穀倉裏或是末角裏喂養。意味和祈禱著來年的豐收。